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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登基大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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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会。
飞龙坛。
柳长街死在自己的卧房中。
他的身上有两处伤口。
一个在肩脊处,一个正中心口。
很奇怪,并非一剑穿心。
但伤口细小,狭长,很可怕。
跟上官伯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柳长街终究没有逃过。
自从律香川死后,他足不出户,噤若寒蝉。
他每晚都做恶梦。
梦中是一个清秀端正的年轻男孩子,对着他甜甜地笑。
醒来后,浑身浸湿。
他曾命令全坛的人到处寻找这个男孩,可是翻遍了长安城,仍是一无所获。
他好似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找不到他,他寝食难安。
他每天算计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害怕跟律香川一样,死得莫名其妙。
他招募了许多高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轮流把守着飞龙坛。
可他还是怕。
他委委缩缩,惶惶恐恐地数着日子。
他几乎愁白了头发,不过半把月光景,他却似老了十年。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那个男孩子却没有来。
等到第一百天的时候,他已经彻底绝望了。
他撤掉了所有的禁卫,他开始等死。
他每天晚上面对着窗口而坐,怔怔地看着窗外发呆。
窗外,只有一轮明月。
月缺月圆,这重复单调的景色,他已经看了三次。
他厌了。
直到第四次满月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柳长街的心情也特别的好,他甚至叫下人准备了一壶清酒。面对着清风明月,自斟自饮。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赏月,最后一次喝酒。
直觉告诉他。
今晚,他逃不过了。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人的预感,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他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赏过那么美的夜色,也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
他死后的表情很祥和,很满足。
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男孩子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象是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一般,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亲切感。
孟星魂第一剑失手,是因为柳长街的笑容。
当他刺出流星剑的时候,他看到那老头笑了,笑得坦然自若,笑得云淡风轻。
孟星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住了。
他杀过很多人,各种各样的都有。
当他把手中的剑递出的时候,透过流星剑璀灿夺目的光芒望过去,那些人被照耀得惨白的脸上,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恐惧的,绝望的,乞怜的,震惊的。
每一个表情都很可怖。
唯独没有笑容。
很少有人能在死前,还笑得那么轻松。
凡是死在他剑下的人,无不惊慑于他惊人的气势。
而现在的他,却被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的笑容所嚇到。
他的手微微一颤。
第一剑刺歪了。
柳长街没有倒下去。他淡淡一笑,对孟星魂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孟星魂早就听过。
当时进卧龙坛的时候,律香川就说过。
很简单,短短几个字。
“你究竟要什么?”
孟星魂的面色微微一变。
他还是回答不出,他至今都不知道这句话的答案。
他很愤怒,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没有等到柳长街说下一句话,就把流星剑送进了他的心窝。
柳长街的嘴一张一合,上下抖动,好似还在说着那句话。
“你究竟要什么?”
简短,有力,掷地有声。
孟星魂已经不能再忍耐了。
他猛力把流星剑拔|出来,柳长街的身体晃了晃,终于倒了下去。
鲜血沿着剑尖滴落,狭长扁薄的剑身上猩红浮隐,丝丝环绕。
他突然觉得这红色的液体很刺眼,看得让人头晕。
最糟糕的是,他觉得喉口突然一阵奇痒,他弯下腰,开始咳嗽起来。
他越咳越厉害,险些站立不稳。掏心挖肺,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靠着墙壁而立,勉强稳住身体。一张脸,涨得通红。
每当他杀过一个人,闷了血腥,都会犯一次病。
他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咳得异常厉害,象是要把一颗心都一起咳出。
一种万念惧灰的感觉。
他觉得活在世上很没有意思。
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第一次想到死。
他想像这老头一样,一死了之。
可他偏偏做不到。
他记得他答应过姐姐,能多活一天,就能多陪她一天。
他不想看到姐姐为他伤心难过。
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和姐姐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白头到老。
他觉得姐姐的心愿,应该也跟他一样。
所以,为了姐姐,他不能死。
孟星魂觉得自己一下子想通了。
他用脚尖勾起柳长街的衣角,流星剑轻轻一划,便扯下一条白布。
他麻利地擦了擦剑上的血痕。
剑,又恢复了光亮。
甚至比以前更亮了。
流星剑最美丽的时候,是它身上的血迹被擦干的一瞬间。
血,是不同人身上的血。
那时,那把薄薄的剑仿佛沾染了灵气,获得了新生。
孟星魂把剑举高。
剑身反光,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正如他的剑,也是一样的晶亮,清澈若水。
他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居然那么漂亮。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是一样地充满生气,熠熠生辉。
他仿佛在自己的眼睛中看到了姐姐迷人的笑容。
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柳长街冷笑几声。
“你问我究竟要的是什么?”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很简单……姐姐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你活着,姐姐便不开心,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孟星魂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聪明起来。
聪明的人,通常都懂得为自己找合适的借口。
孟星魂有些得意洋洋,他想快点赶回望星楼去和姐姐相会。
每逢他答应姐姐去杀人时,姐姐总会守在望星楼内。烧一桌好菜,等着他回来。
当姐姐看到他的身影时,她脸上的笑容就如同春风般温暖。
当他慢慢走进望星楼的时候,姐姐会像娇羞的小姑娘一般,飞身扑入他的怀抱。
孟星魂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刻时光。
所以无论遇到多强的对手,也无论遭遇到何等危险的境况,他都能应付的了。
说来很奇怪,杀手的心中,也有一线光明。
正是这一线光明,支撑着他们在血腥与死亡中,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孟星魂心中的这一线光明,就是高玉寒。
他为了姐姐而杀人。
他为了姐姐而活。
姐姐,便是他全部的生存价值。
宋家庄的院落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他觉得他和她的房间离得特别的远。
七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敢走进屋子去跟她说一句话。
她也从未留意过七年来窗前常常有这么一个偷窥者,默默地注视着她。
可是有这么一天,他与她相会了。
天色突变,好端端的艳阳天,已有些阴沉。狂风骤起,吹落了窗户上支起的竹竿。
他见她放下手中的刺绣,袅袅婷婷地走近窗户,美丽的面容竟让他忘记了躲闪。
于是,他与她打了个照面。
看到他的模样,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禁不住两片红云翻上两颊。
他也是年少英俊,风姿飒爽。
“你……”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窘地转过身去。
“姑娘……”他急忙唤她。
她转过头来。
他笑笑:“能交个朋友吗?”
她微微侧头,眼角里偷偷瞥了他一眼,她不知道他的用意。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也觉得有些唐突,“姑娘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
她偏过头,有些为难地说:“他们不许我跟宋家庄的任何人来往。”
他皱眉:“这不公平。”
她低下头,无限委屈,楚楚可怜。
他想了片刻道:“可我不是宋家庄的人。”
她疑惑地抬头望他。
他笑笑:“我是宋家公子的朋友,我叫穆鹤林。”
“敢问姑娘芳名?”
她轻声道:“我叫屿瑶。”
她的羞涩落入他的眼中,他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而她却不敢正视他的脸,她觉得这个男孩的眼神太过于灼热。
他有些感慨:“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委屈了。”
她摇摇头,淡淡道:“惯了。”
忽得又一阵乱风吹过,飘过几点雨丝。
他抬头,看天色有变,只道不能再多作停留,只能舍得佳人而去。
他依依不舍:“今日暂且别过,我会再来看你。”
屿瑶点点头,眼中似也有离情别意。
他一瞬间竟看得呆了,久久不愿离去。
她见他不走,只得放下窗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匆匆离去。
望星楼内,药香四溢。
明月心在帮孟星魂煎药。她一边煎,一边抬起头来看他。
他默默地望着桌上的药罐儿,百无聊赖。
“流星,”她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讲话?”
他摇摇头,沉默半晌道:“我只是不会说话。”
明月心不解地看着他。
他淡淡一笑:“一直没有人跟我说话,自然就变得不会说了。”
她把药端进来,放在他面前。
他浅啜一口,然后皱起了眉。
“二十年来,这望星楼内,除了姐姐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进来过。”
他放下药杯,看她一眼。
“你是第一个客人。”
他低下头,把碗中的药全部喝下去。
明月心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你没有其他的亲人吗?就你姐姐一个。”
他点点头。
“你从小跟你姐姐一起长大?”
他点点头。
“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姐姐。”
明月心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个孤儿,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姐姐当时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
明月心道:“也难为高大姐了,她虽然在青龙会位高权重,可要把你拉扯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孟星魂叹一口气,“是的,当时姐姐为了治我的病东奔西走,吃了不少苦。”
明月心看着他说:“看来,你们姐弟俩感情不错嘛。”
他笑笑。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她毕竟是一个闯入者。
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该知道。
他眼神深远,望着远山幽幽道:“是的,我很爱姐姐。”
高玉寒的登基大典,是在一个月后举行的。
那天,青龙会张灯结彩,鼓喝人噪。
高玉寒广邀天下群雄,各路英豪纷纷前来道贺。
青龙会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烂了。
高玉寒着一身鲜红色丝襦绸衣,身体稍稍后靠,端坐在龙头宝座上。
她的两道秀眉微微向上挑起,饶有兴味地看着一群群前来祝贺的人。
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名不见经传的;衣冠楚楚的,不堪入目的,都想来看看这位美丽的新龙头。
高玉寒对每一个来道贺的人,都报以淡淡的笑容。
她笑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矜持,高贵,却又不失威严。
每一个见过她的人,无不对她的美丽与风仪赞不绝口。
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对她有丝毫的小看。
她的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摄人气势。
她觉得她是天生的王者。
她喜欢接受别人的崇敬,她喜欢站在高高的顶峰上。
站在最高处,无限风光。
除去上官伯、逼走叶开、杀死柳长街和律香川,费尽心思,她终于如愿以偿。
她很得意,但她却不高兴。
她得意,是因为来的人够多,她有一种胜利者的满足。
她不高兴,是因为一个人没有来。
她不在乎来的人多不多,她只盼着他一个人。
其他人都可以不来,惟独他不能。
万千人丛中,她只想看到他。
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孟星魂。
孟星魂自然知道那天是姐姐的登基典礼。
他去了,但只看了一眼,就走了。
所以高玉寒并没有看到他。
他不喜欢热闹,他更看不得那些所谓的名人侠客。
他觉得他们很令人讨厌。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孟星魂匆匆离去,是因为他害怕看到坐在龙头宝座上,一身红衣的姐姐。
他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姐姐。
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江湖小混混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而他却只能躲在大堂的背后,远远地看着人群那一端的姐姐。
他觉得姐姐离他好远。
姐姐看上去遥不可及。
姐姐仍是那么漂亮,眉目,妆容,衣饰,笑脸,通通都是那么熟悉。
可偏偏又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他不喜欢那样的姐姐。
他几乎是逃着离开的,那里的气氛让人窒息。
他受不了。
他还是喜欢他的望星楼,虽然清冷,但却自在。
还未走近望星楼,他就闻到一股饭香。
他的心一跳。
姐姐。
不对,不是姐姐,姐姐还坐在龙头的宝座上呢。
那是谁?
他已经有半把月光景没有闻到饭香了,也就是说姐姐有半个月没来看过他了。
他每天浑浑噩噩地啃着望星楼里的干粮,痴痴地盼着姐姐来。
他盼着姐姐为他做一顿饭,炖一锅好汤。
菜,简简单单便好,汤,哪怕清淡无油,他也不介意。
对一个半个月没有吃过一顿象样的饭的人来说,哪怕是一碗白饭,都能让他们欣喜不已。
孟星魂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正常,他已经有点倦了。
他很羡慕那些平民百姓,每天柴米油盐,洗衣做饭。一日三餐,平平淡淡,朝起晚宿,日复一日。
他更羡慕那些三口人家,父慈子孝,妻贤家乐。
待到华灯初上的时候,点一盏昏黄的烛灯,一家围坐在狭窄简陋的小屋内,话一话家常,扯一扯东西,诉一诉疾苦。
做父亲的,则把一天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地告诉妻子儿女。
妻子和儿女两眼放光,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掩嘴偷笑,吵嚷叫喊。
这是孟星魂向往的生活。
可惜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子。
他只有一个姐姐。
姐姐给了他一切,惟独没有给他一个正常的家庭。
他没有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他只能每天在发呆和等待中渡过。
他真的已经有点倦了。
所以当他闻到望星楼里的饭香时,他感到一颗心突然温暖起来。
这是做一个普通人的味道。
饭,自然不是高玉寒做的。
饭是明月心做的,孟星魂已经猜到了。
明月心经常来看他,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当他走进望星楼,看到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时,已经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月心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很会做饭,也很会说话。
但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她看了看孟星魂,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把一双筷子,递到他眼前。
孟星魂笑了笑,心领神会地接过筷子。
对于一个饿坏了的人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孟星魂觉得明月心很懂他的心,虽然他们相交不深,却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默契。
打心底里,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
高玉寒赶到望星楼的时候,落日已西斜。
一抹余辉,如同画笔,把精致小巧的望星楼染成一片橙黄。
四周已有淡淡的雾气,粉霞掩映,烟锁重楼。
高玉寒对这景色是很熟悉的。
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来,已经很多年了。
她也很习惯星魂看到他时,眼里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星魂总是会守在门前的石桌旁,眼睛直直地望向外边。看到她的身影,便会立即迎上前来。
高玉寒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刻。
可今天,她看不到星魂的人。
直到走到望星楼门口的时候,她还是没有看到他。
她今天的心情不太好,她不知道星魂为什么不来看她的登基典礼。
她想找到星魂,亲自问一问。
可她看不到星魂。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眼睛大大,笑容很甜的女孩子。
明月心。
高玉寒觉得她一切全明白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
明月心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看到高玉寒,还是笑得很开心。
“高大姐,是你啊,我跟流星刚吃完饭呢。”
“哦。”高玉寒也笑了,“那真是难为你了,还替他做饭。”
明月心摆摆手,“没什么,流星这家伙也正好饿了,你可知道他吃了几碗饭吗?笑死人了,他活象一个十天没吃过饭的饿死鬼。”
高玉寒的眉毛微微一皱,她看到了明月心身后的星魂。
孟星魂的脸色很难看。
“高大姐,”明月心的声音就象在唱歌,“我刚和流星商量着呢,他老呆在屋里,也闷。我想带他出去走走,你说怎么样?”
高玉寒仍旧笑得很自然,她淡淡应道:“好。”
明月心的手已经扯上了孟星魂的袖子,她一抬手,轻轻叫一声,“走吧。”
孟星魂没有动。
他看了眼高玉寒。
高玉寒的脸上波澜不惊,她缓缓道:“星魂,跟明姑娘去吧。”
孟星魂有些犹豫,可他还是被明月心拉走了。
他从高玉寒的身边走过。
他闻到姐姐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的白色袍子蹭到姐姐浅粉色的衣裙,两个人擦肩而过。
高玉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在这一瞬间。
戏演完了,她不需要再笑。
四周很静,鸟雀亦无声。
明月心和孟星魂已经走远。
只有她一个人。
绿水映青山,丛花戏拂柳。
她孤零零地站着,站在风中,粉色衣裙飘起来,与长发纠缠。
一如心境,混乱,疲乏,无可救药。
她失神,凝眸伫立,望着远方,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