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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情疏形灭只香留 ...

  •   【第三章】情虚形灭只香留

      【既然颜儿喜欢,那这重鸾殿就归给颜儿吧。】

      癸丑年九月十三。
      夜色深深,像是有雨要来,书案后的年轻人动了动腕子,惯于提刀的手腕却似乎有些滞涩,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说,只知蛮勇不善笔墨,才有了这疑似的僵硬。
      他觑着自己的右手,声音倒很平淡:“你再说一遍。”
      “回、回禀陛下,这、这重鸾殿正是那容承生母昔日的住所…”大太监张兖忍不住将身子伏得更低,额头冷汗都蹭到了地上。
      “…继续。”
      “那、那容承幼时,便、便住在那里…”
      他话已至此,再不敢多言,只能僵在那里噤若寒蝉。年轻人缓缓点了点头,兀自点得久了、浅了,却猛地拂袖起身。
      满桌硬壳折子都扫到地上。并着琳琅茶碗、灯盏笔砚,砰然炸响。骇得张兖立即缩成了颗球,抖个不停,却也不敢妄动。
      遇见这位主上才真真叫人明白为何有些动物遇见危险的第一反应却是假死,一片不动中若是瞥见什么突然晃了,这位可是真的会杀人。
      屋内一时令人难捱的安静。
      一如既往,这位新主上过处总是令人难捱的死寂多过嘈杂,让人就连请罪都不敢请得高声,仿佛早已被规训得生怕吵了他的耳朵。
      然而年轻人此刻也不说话,就让这寂静更难捱了。
      他觑着自己刚扫倒了那满桌折子的手表情迷茫,一瞬空白之后才狠力闭了闭眼,忽然低低地笑了。
      那冷白的手指张开又合拢。缓缓地,压下指尖仿佛生自暴怒的颤抖,便也渐渐地生出一种鳄吻虎爪般的劲力。只是更干净修长,更像人,也更不像,冷白得像从骨子里就一体纯粹出坚硬的石头,连点血肉的拖累都没有。
      年轻人目光沉沉,似乎试图和缓下语气,却更令人胆寒:“无论今后…看到什么,都给我烂在肚子里,清楚了么?”
      “是、是!”
      被一旁从楚国跟随新帝的大宫女杏蕊冷眼瞧着,这周宫中原本的大太监慌忙想表忠心:“奴、奴才自是不敢乱嚼舌根!”
      年轻人摆了摆手,闭上眼睛,仿佛将一切不可控的疯狂都冻进冰冷的可控里,只余空白。
      忽地,割裂一般,只见那面上眯出了一双似笑的眼睛:“我们也去重鸾殿瞧瞧吧,银杏。”
      “是。”张兖惊疑地见那杏蕊应道。
      -
      这年轻人素来雷厉风行,说走就走,未多时就到了重鸾殿外。小侍先一步赶去通禀,年轻人冷眼瞧着,缓缓走进去。
      走过重重门扉,蹙眉掀开后殿珠帘,等见到江慕颜时却已然变了张脸,只见展颜带笑,就也笑吟吟地瞧见了那跪在屋内的前朝太子。
      年轻人也不惊讶,脸上的微笑变也未变,只像是瞧见了,却也毫不在意。
      “颜儿。”他温柔道。
      “陛、陛下……”
      江慕颜慌乱地站了起来,眼角泛红,葡萄似水灵灵的眼里泛着蒙蒙雾气,似乎本能侧头想挡一挡,却更是欲盖弥彰。
      年轻人瞧得分明,微微皱眉,不自觉将声音放得更缓,柔得像在哄孩子:“怎么了?太子殿下恼到你了?”
      那前朝太子闻声一颤,说也奇怪,他也不是刚知道进来的正是这人,可真一听到这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许是一朝被蛇咬到底怕井绳,心里做了再多的准备也还是无济于事。
      “怎、怎么会呢……”
      江慕颜虚咳两声,勉强微笑,年轻人遂也笑笑,绕过地上的男人,走过去轻轻拉住他的手臂一带,便将他揽进怀里坐下。
      前者身形娇小,犹似少年,被后者抱着,就势在脸颊上亲了一亲,不由神色复杂地看向容承。
      容承追随着他的身影继而对上这目光也就不由心生无限苦涩,然而余光瞥见一双眼睛。
      是那年轻人掀掀眼皮,半阖的眼移也不消移动就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似乎不用睁眼就已察觉他正在跪着朝向哪里、正看着谁。冷漠地洞悉着,却又好像游离于此间之外,平淡得好像什么想法也淡,却更让容承觉得刻骨般森冷。
      或许是因为他从没遇见谁的想法这么晦涩地难以揣摩,也许是因为他从没这么努力去窥视过别人的想法。
      这种被刀悬在头上逼出来的谨慎是他这亡国太子从没有过的经历。
      他立马低下头去,心下翻滚,不明白这年轻人似乎就连笑意都不能达到眼底,而颜…江慕颜最是胆小,一向小动物一样地好像本能就会远离那些凶恶之徒,明明也不像不怕这人,怎么就还能忍受待在后者身边?
      年轻人恍惚注意到什么,嗅了几嗅,眼底的笑意竟似微微生出了些:“桂花酒么?挺香的,倒是衬得你身上的香气更好了。”
      那是容承熟悉的桂花酒味儿,清新恬淡,正缭绕在这殿内。
      然而这话却叫容承一僵,还是忍不住抬眼,就看到江慕颜不觉躲开年轻人的视线反复扯了扯衣领,好像怎么都不太舒服,有点像是尴尬又不太像,容承看得出来他有些不安,有些怯怯的:“是、是吗…”
      然而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江慕颜一顿,藏在衣袖里揉了揉袖子,还是勉强又把头偏回去一些,僵硬着问:“那、那是我更香…还、还是这酒香更好?”
      容承呼吸一滞,仿佛听那年轻人顿了一下才温和笑道:“你喜欢的都好。”
      江慕颜闻言倒是羞窘地搡了他几下,纤细的拳头没什么力道,只似撒娇一般地抱怨:“你最近不都忙着批阅公文吗?我看你是想不起我了!这几日我等他们修葺重鸾殿修葺得拖拖拉拉的,想找人说说都没人应我!”
      那年轻人唇角微微抿起,转而却是柔软地弯了弯,好像他本就是要勾出一个笑的:“你若嫌那些办事的蠢笨就把张兖调到身边罢?我安排他继续总管这宫里的杂事,放在你身边想来会方便一些。”
      “谢谢你陛…陛下,陛下对颜儿最好了……”江慕颜嗫喏着像是有些感动,语调渐弱,渐趋一种暧昧的柔软,就这样柔软地偎进他怀里,仿佛令旖旎的气氛都无声地缱绻出来。
      年轻人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好像没人提醒就也看不到下面还跪着的容承。
      然而江慕颜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年轻人怀中忍不住睁眼,记挂地偷偷瞧去,却见容承低着头,双拳拄在地上就好像置身事外。他微微瑟缩着,心中的恨却浓了。
      “…滚出去!”
      一向鸟儿似清凌凌的声音透出久被压抑的嘶哑,就像喉咙被紧绷得久了,又被勉强非要发出些故作强势的低喝,来彰显些地位的悬殊,又藏着恨意要发泄。
      “没看到陛下来了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滚出去跪着!”
      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年轻人摊了摊手,像是借住了无形的雨,没有出声。只仍是半抱着腿上的江慕颜,确保后者不会滑下去。
      江慕颜抓着年轻人袖子的手不禁颤抖,却看着那亡国太子看也没抬头看他一眼,只低低地垂着头仿佛恭敬地应了,然后扶着膝盖站起,虚晃了一下,就这么退了出去。
      江慕颜猛地被哽噎噎住了呼吸,费力吞咽了一下却不慎呛咳起来。
      一只手轻轻拍起了他的背,另一只手将茶杯递给他:“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奴才而已,别气到自己,不值当。”
      江慕颜听他开口本能惊慌,却听他语声温柔,好像真没在意自己为什么突然咳起来了,对那容承也似乎只有居高临下自然而然的漠视,就也暗暗松了口气,任他温柔地拍得不怎么咳了,才不安地动了动,好像这才想起坐得不太舒服,又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
      “我、我给你弹琴好不好陛下?我新跟皇叔府上的乐师学的曲子!”
      他顺势起身两三步就走到了琴案那边,身后叠在最外层的素纱衣摆跃出些慌乱的节奏。
      年轻人仿佛不那么急切地彻底听他说完,眯起双眼笑了笑:“好呀。”
      ……
      年轻人顿了顿,好像不甚在意却还是温和道:“让你开心的事我都喜欢,你能开心对我来说就很好了。”
      江慕颜脸上一红,只觉得他这情话来得委实不算高明,可这好像既是见缝插针也非要同自己说上一说的情况却也让人更安心了些。
      他便坐得远远的,一曲接一曲,弹完一曲好像时间过得还不够久就又用另一曲续上。
      灯里的烛火由明到昧,映在年轻人的脸上,后者阖着眼,犹且坐在桌边,倒也真像睡着般安静。
      屋外的秋雨噼啪打在窗棂上,渐渐落得重了,风也有声,叶也有声,一派被雨打湿的重。
      本就时而生涩的琴弦幽幽地乱了,只有那好像闭眼欣赏的年轻人仿佛对时间的流逝无知无觉,可琴音还在继续。
      烛火幽幽,仿佛累极都不再需要人剪了,直到弹琴的人也像是累极了。那弹琴的细瘦手腕细细颤抖:“陛、陛下你…你累了吗?”
      “夜深了…要不,你…您、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上朝呢?”
      他一出声年轻人就睁开了眼,听他说完就也笑了应道:“嗯,是有点累了,颜儿你便休息吧,我也就回去了。”
      他起身温和地与竭力做足礼数的江慕颜道了别,转身离开,揉了揉僵冷的腕子。
      绕出几重屏风,面上无甚表情,夜风湿冷侵得人肌肤寒凉。
      直到绕到最后一层,透过门上珠帘,也果然瞧见了那跪在青石阶水色里的亡国太子。
      容承的脸色早已白得惨淡,五指几乎要抠进地面才能聊作支撑,青白长袍位洇开尴尬的血迹又被雨水打散。
      他被雨水打得冻出摆子,难以自制,只觉得浑身的体温好像也渐渐同雨水一样冷,直到听着一声好像玩味的嗤笑,才恍惚自痛苦中回神,对上一双黑色冰冷的眼。
      -
      距离重鸾不远的栖风殿侧殿,杏蕊着人将那昏倒的亡国太子抬到这里便退了下去。
      这里本也是处不小的寝宫,可惜二十年前左右死了位宫妃便荒废至今,直到前几日江慕颜讨要重鸾殿,这里才因为地利被暗中打扫了出来,方便安插些影卫贴身保护江慕颜。
      等年轻人缓步踱到偏殿,张太医已经替那前朝太子清理完毕,正要重新包扎。
      年轻人就也动也不动地站住了,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惨状,看着它们被药粉以点点覆盖住,衣摆滴着水,像是在雨中待了过久。
      他定定地看着,也不避讳,虽然也不像有什么猎奇的癖好,却还是令张太医感到古怪不适。
      好在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问起了杏蕊事情的起因。
      杏蕊答得恭谨却说得含糊,只道这亡国太子与江慕颜因为谈起赵氏之子发生口角才被罚跪。
      “还是头一次听说容家太子也是慈父……”却听得后者失笑摇了摇头,凉薄目光却也淡漠,“所以他担心那孩子的安危,却勾起了颜儿与赵氏的旧怨?”
      杏蕊没有立刻回答,吞吐了一下只恭敬道:“陛下明鉴。”
      年轻人一哂:“行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这些,我答应颜儿把张兖调到他手下,你现在就回去安排吧。”
      “是。”杏蕊略一迟疑,还是问了出来,“那……若是慕容小公子问起这位呢?您方才直接将人抬走,慕容公子怕是还不知道他伤势加重。”
      年轻人微一沉吟,只道:“就说他御前失仪,在此禁足个半月吧。至于这伤…”
      他微微一顿:“若是颜儿不问,就不必提了。”
      “是…”
      他沉吟着沉吟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像纷杂又总归于空白的洪流。
      忽然令人难解地笑了,那笑也委实不合时宜,在周遭发生的一切下更可怖得像是某种一态的愉悦,又像是无知无感的放任,明明洞悉了什么,却又好像任由一切都走向各自既定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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