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回溯》卯兔京

3、03

　　上了三年级。原先的四人小队不知不觉中就散了，杨静雨总是去找她的大哥哥，吴天航跟着他爸妈去了大城里，只有杨波和杨冬常常结伴。吴天航临走前还将宝贝了很久的小玩具分给了他们，大胆的调皮鬼头一次满脸鼻涕泪水的大哭了一场，一幅永别的模样。虽然他们后面也确实没再见过，甚至在久远的记忆里找不出对方清晰的面孔，只剩一个模糊的名字。
　　杨静雨每天放学就带着作业本往任晓晨这里跑，老奶奶给她准备了一张最矮的小板凳，用较高的高脚凳给她当作书桌。任晓晨靠在一旁的躺椅上，看着她写字，也会教她算数念字。过去两年，女孩个头长了一节，乌黑的头发也长了许多，脑袋上依旧是五彩缤纷的，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各色的小花簇。
　　在这里，女孩儿每天都能有说不完的琐碎趣事，任晓晨也头一回感受到那些简单不过的事，会变得那么有意思，充满生机。为了达成和女孩以一换一的故事交换，他也使劲的搜罗着记忆里的那些往事，掩去并不愉快的部分，拼凑成故事。如果女孩以后知道了，他的有些故事不过是借了童话典故，她一定会生气，一脸不服气的向奶奶去告状。
　　“哥哥，帮我扎辫子，它又散开了。”
　　“好，来，把头绳给哥哥吧……”

　　难得到了暑假，放了假的日子里。
　　溪边就是小孩子最多的地方。
　　洞祢村临溪，溪上还有座又宽又长的石板桥，石板桥离溪面不高，底下支撑全靠不知道哪儿来的巨石，每当发起大水来桥面就被淹没不能过人了。在夏天，这样的桥洞底下是最好的避暑阴凉处。杨冬和杨波两人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就淌进了溪水里，游到了石板底下，坐在石板下的石头上，从坑洼里翻找小螃蟹。
　　“找什么呢？”
　　杨冬和杨波也没抬头，小心翼翼的合力翻起一块石头。
　　荡起一团浑浊，底下什么也没有。
　　“找螃蟹？这儿基本不会有的。”
　　那人嗤笑一声丢了块小石头过来，精准的砸进了小水坑，溅起小小的水花，在杨波脸上留下一大滴泥水。
　　“啊咦！”杨波嫌弃着用胳膊蹭掉脏东西，气冲冲的瞪着那个靠着大石头抱臂弯腰的杨郑之，“你干嘛！”
　　杨郑之被小朋友吼了也不生气，依旧嬉笑着用水朝小家伙脸上泼去。杨冬只坐在一旁看戏，也不翻找螃蟹了，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用水玩闹。杨波不觉得好笑，他气极了，某些方面和他爸爸一样是个暴脾气。
　　“噗通！”杨波整个人向溪水里扎去，炸开的大水花逼的杨郑之睁不开眼。看戏的杨冬也被溅了一身，一旁杨波屁股底下坐的干石头也彻底湿透了。他从水底探出个脑袋，满脸的得意，才坐上石头又被杨郑之搂上带走了。
　　“走，我带你们去找螃蟹！”
　　“我不去，你，你放开！”
　　杨郑之依旧嬉笑着，紧紧扣着杨波的肩膀往岸上带。
　　“你头上……”杨冬指了指他头上从石板底下蹭的一块青苔。
　　“哈哈，鸡窝头，头上被拉了鸡屎！”
　　杨波幸灾乐祸，被杨郑之教训着揉乱了头发，奈何他只到杨郑之的腰部，怎么蹦也够不到他的脑袋。
　　“背上也是……”
　　跟在后头的杨冬又补了句。
　　杨郑之个子高，要进石板底下基本得大弯腰，不然就像这样头上背上都蹭上青苔。
　　“我帮你！”杨波踮着脚使劲的拍打，趁机报复，青苔没抹掉，自己的手掌先红了。
　　“臭小子，下手那么重干嘛”他一手就扣住了杨波的脑袋，“昂！看你怎么动。”
　　杨波气呼呼的再次动不了了。
　　杨郑之这个人，在村里的名声并不怎么好，从小到大到处惹事，即使成年了也满是流氓气，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样子，很不讨喜。可能因为这样，他就喜欢到处溜达和小孩子一起玩闹。杨冬的爷爷和他很熟络，逢年过节的时候这人还会送点水果干货过来，按着辈分，杨冬要叫他叔叔。
　　三人去了山上的小溪翻螃蟹。绿油油的山林间，有许多村民踩踏出的小道，再往高山上走路更顺畅，那是前人挑担堆砌出来的石板台阶，弯弯绕绕一直通到山顶。修石板台阶的目的很简单，上了年纪的长辈会按着风水在山上选个墓址，小辈需要提前准备铺好上山的路和墓地还有送葬的棺椁。这些事，同辈人间会相互打招呼，遇上位置近的，就凑一起往上堆路。平时有胆小的人往高山上走，主路走石板，岔路就不走了，条条路都是通往人家的祖坟。老杨今年六十出头，年纪并不算大，但他已经提前准备好自己和妻子的墓地了。杨冬现在还小对这些并不是很清楚，老杨也只是嘱咐过他记下几个祖坟的地址，到了清明时节去祭拜。
　　直到黄昏时刻，知了依旧叫个不停，即使在广阔的山林间，也显得很吵闹。
　　“我回去了，你们自己玩儿吧。”杨郑之轻松一踮脚，拽下了挂在树梢的短袖，一甩搭在了肩头，衣裳已经干的透彻了，但他并不想穿上，热得慌，幸好他不招蚊虫。
　　“哦。再见！”两人冲他挥挥手。
　　“抓了多少了？”
　　杨波揭开水桶上的美人蕉大叶，水桶底的小螃蟹就开始绕着桶身一圈又一圈的打转。
　　“好多了。”
　　“那我们回去吧。”
　　“哦，好，这水桶怎么办？”
　　水桶是他们半路经过任晓晨家时借用的，任奶奶怕他们晒着还特意摘了两片美人蕉的大叶子给他们当帽子，也能当扇子。据任晓晨说，如果不是美人蕉的花已经蔫儿了，他们还可以摘了花从尾部吸花蜜，那个很甜。
　　“你先跑回去，你跑的比我快，离家也近，拿水桶来换我这个，我到任奶奶家等你。”
　　“好，那我去了！”
　　说完，杨冬就一个冲刺跑出去了。
　　水桶拿来了。
　　杨静雨也在院子里，乖巧的坐在她的特殊小板凳上撑着脑袋听大哥哥讲话。杨波大剌剌的坐在一旁的地上，任奶奶劝了，他也不嫌脏，两腿圈着水桶盯着任晓晨手上的小螃蟹。
　　任晓晨正在教两个小孩儿怎么区分螃蟹的性别，杨冬提着空水桶过来老老实实的蹲下加入了听讲的行列。
　　夏季的白日是这样的漫长，两人又磨蹭了很久，太阳还是没下山。任晓晨家特殊的地理位置在这个时候会格外的凉快，一阵又一阵的草木清香溢满了整个院子，花坛里的虫子已经开始了夜的前奏。杨静雨和杨冬先提着水桶回去了，杨波倒是厚脸皮的在任奶奶的招待下留了下来吃小鸡腿。
　　杨冬好奇的问了杨波。
　　“你爸今天不是在家吗，回去那么晚不怕被你爸打吗？”
　　“不怕，今天我爸妈都在家，他们巴不得我晚点回去呢！”
　　“杨冬哥哥！”
　　杨静雨已经收拾好了她的作业本，提起水桶的一边。
　　“那我们走吧！”
　　杨波回想起来上次他玩耍回到家，家里的碗柜晃动的厉害，脑袋顶上的吊扇也晃动的挺厉害，木地板发出闷闷的咚咚声。他以为家里闹了什么怪物，抄起竹扫帚偷偷的往搂上走，开了房门把他爸妈吓了一跳。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被他爸夺走了扫帚，对着他屁股上一顿扫帚攻击。他后来大着胆子问他老妈，也挨了一个爆栗。
　　大人的事你少管，以后别乱开门！
　　以前他不懂，但刚才他又偷偷问了任晓晨，就懂了。
　　不过他还是不知道这些大人红什么脸，一个两个的，他爸妈大概是打自己气红的吧，任晓晨也没生气，红什么脸。
　　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有个小妹妹。

　　“杨叔！”哭的软趴趴的杨波被他爸提着后衣领走了一路。
　　路边有几个女人试着阻拦，但还没走一步就被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退了。
　　“哎哟，做什么，做什么，”杨奶奶看了，一把拍掉杨波爸爸的手，“做什么，这么弄小波。”
　　杨冬被这阵势吓到了，躲在半掩的大门后不敢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平日里他没见过杨波爸爸打他，杨波自己也说他爸爸也从来都是关着门教训，家丑不可外扬。
　　杨波爸爸的脖子一整圈都是红的，扬起手又想打儿子，被杨奶奶护住了。
　　“你问他自己做的好事！”
　　“呜呜呜……呜呜啊呜呜”杨波在杨奶奶怀里哭的接不上气。
　　“怎么了？”老杨拍拍杨冬的后背，递了块毛巾给他。
　　杨冬这才敢跟着出门，来到小伙伴身边，将毛巾给了杨奶奶。
　　“杨叔。”后头又跟来一人。
　　是住在村头的杨三嫂，虽然他是个男人，年过四十的硬汉子，但村里人都用方言这么叫，他也没娶老婆，每天清晨都在大礼堂的后门卖菜卖瓜，到了过年就卖鸡替人杀猪。
　　“怎么了？”老杨问他。
　　“杨叔，我家那块靠溪的地里不是种了香瓜嘛，刚我打算去摘，里头的瓜都被人掏了，就剩了几个那么小小的”说着他比了一只手的拳头，“藤也被人踩伤了，我问了几个附近地里的，他们就说看到小波在溪边听过……其实那也就几个瓜，也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三嫂，我和你说，要真是我家那臭小子，瓜和瓜苗，该赔我都赔给你！”杨波爸爸吼的嗓子半哑，好不容易消去红色的脸又熟了。
　　“那小波怎么说！”老杨摸摸杨波的脑袋。
　　杨波还在抽泣。
　　“我问他有没有去溪边，他说去了，和你家的冬冬去的，我问他瓜的事，就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还不知道，还给我哭！”
　　“我，我，不呜呜呜。”杨波又开始哭了，杨静雨的哭包名头能暂时放他脑袋上装着了。
　　“阿冬，你去瓜地了？”老杨看着没生气，声音却是响了一个度。
　　“爷爷，我没有！”杨冬无措的晃着脑袋。
　　“杨叔，我知道杨冬乖，肯定不会做这些，肯定是这个小混蛋自己一个人去偷的，还不承认！你给我过来！”
　　“呜呜呜……”
　　“哭有什么用！做错了就要承认！”
　　“阿冬，你有没有看到什么？”老杨自然是信任杨冬的，得到了回答就又恢复了平时的语调。
　　“爷爷，我”那一瞬，杨冬来不及思考，他只是不想看着杨波挨打，“我不知道，但我看到，看到，杨郑之-叔叔来过，嗯，应该是他，他好像是拿了什么冬……”杨冬的声音在一道道注视下没了音。
　　“又是他！”杨三嫂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
　　如果真的是他，他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杨郑之父母的名声比他还糟糕，父亲抠抠搜搜母亲则是妥妥的悍妇，平时来买个菜挑三拣四嘴巴毒的很，两夫妻只有对那宝贝儿子是又宠又爱。如果他上门去，铁定讨不到好只会被教训。
　　你那几个破瓜值几个钱，谁稀罕吃你的。
　　你是遭了黄鼠狼了吧，赖我们家儿子身上，你可真是精明的很啊！
　　他没去都已经预想到两夫妻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了。
　　“哼！”杨波爸爸没再说话，紧紧盯着自己儿子。
　　“好了，好了，”老杨拍拍他的肩，“小波平时不也是乖的，还没吃饭吧，留下来吃个饭。”
　　“不了不了，杨叔，我先回了。”杨三嫂最先离去。
　　“杨叔，我也不了，家里做好饭了，老婆等着呢”他递上一支烟，老杨摆摆头，“还不滚过来！”
　　“乖，跟你爸爸回家吧。”老杨将杨波从杨奶奶怀里拉了过来，推到他爸身前。
　　杨波爸爸这次没打他，按着那个小脑袋的后脑勺回家了。
　　漆黑的夜晚，不用听就已经知道它有多安静，响亮的鼾声传到耳边，老杨微微的翻了个身就睡沉了，不再响动。杨奶奶摇着草扇子的手停了下许久，杨冬拿过扇子在自己的竹榻上半仰着身子一下一下的扇在两人身上，累了又是停一阵歇一歇再去扇风。他一直回想着黄昏时自己撒的谎，这是他生平以来第一次撒谎。他庆幸杨波没被打了，但撒谎后的恐慌一直回绕在心头，耳边乱嗡的蚊子怎么那么烦人，扇风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了，攥着扇柄的手不一会儿就火辣辣的。
　　他折腾了近乎大半夜，才在疲惫中睡去。
　　老杨被他扇醒了，感受着小孙子的烦躁，等他没了动静才探手拿过扇子，一下又一下的替他扇着，稚嫩的脸上原本拱起的眉头也在凉风中缓缓的舒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