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夜雨》蘅芜夜语

10、催化剂史湘云

　　史湘云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是贾宝玉的表妹，父母早亡，由叔叔婶婶抚养长大。史湘云在家早起搭黑做女红，零花钱有限。由此可见叔叔婶婶对她并不有多好。时不时来到荣国府小住几天。听说史大姑娘来了来了，贾宝玉正在薛姨妈处和薛宝钗说笑，便一起来到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了她两个，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哪里来？”“在宝姐姐家里来。”黛玉冷笑：“我说呢，亏了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贾宝玉：“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遭，就说这话。”林黛玉：“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赌气回房了。以上是原文。《红楼梦》在这里耍花枪。
　　传统意义上，这是林黛玉小心眼儿刻薄任性的铁证。实际不然。
　　第一．林黛玉住在碧纱橱，是在贾母房间外屋。所以史湘云一来，自然而然林黛玉就会在一旁。而贾宝玉悄悄溜走去到薛宝钗那里去，不告诉林黛玉。当然啦，没有告诉的义务。所以特别显得林黛玉特别小心眼儿。是这个逻辑。没问题。但是在第八回贾宝玉悄悄去了梨香院，那一次，也是悄悄去了，并没有和林黛玉说一声。那一次，贾宝玉和薛宝钗两人一个手拿通灵宝玉，一个手拿金锁，咱两是一对儿。这是贾宝玉说的。正在这时林黛玉自己来了。也是满满的爱意。所以这一次，也就是第二十回，林黛玉也是如此。林黛玉爱慕贾宝玉么？如果是，就要给一个爱的理由。有人说，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这话也对，就像薛宝钗那样。第八回薛宝钗和薛姨妈制造了金玉良缘爱情理论。但《红楼梦》规定游戏规则，是林黛玉还泪。还泪给神瑛侍者。这就涉及到真假《红楼梦》版本问题。简单解说，只有1791年的程甲本才是真《红楼梦》。神瑛侍者就是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也就是说，通灵宝玉和神瑛侍者是同一个形象。程甲本这样安排，林黛玉还泪还错了对象。为贾宝玉林黛玉提供了行为规则。这是林黛玉爱的理由。所以贾宝玉这种踩不到点儿上，林黛玉很不理解。第二就是林黛玉的心理描写。《红楼梦》欠缺有关林黛玉的心理描写。假如不欠缺，那么假《红楼梦》也就是《石头记》不会有市场。说到底，假货横行还是《红楼梦》自己的原因。第三就要说到《红楼梦》主题思想。写文章总的有一个基本的诉求。就是我要说什么。这就是主题思想。《红楼梦》是反夫为妻纲的一部人文主义小说。现代人对此不以为然，感觉没啥了不起的。实际上，的的确确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一部人文主义小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五常，是统治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基石。《红楼梦》要将夫为妻纲这块大石头给他搬开，为妇女解放当吹鼓手。要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明清时期禁锢人们思想的又一道绳索。作者运用形象思维，薛宝钗大胆追求爱情。这很勇敢的。她要比林黛玉纯粹得多，她没有报恩思想的。爱了就是爱了。有罪吗？红学将污水泼到薛宝钗身上是不能够被接受的。相反，薛宝钗越是大胆追求爱情，那么她就要越发端庄一些。淡极始知花更艳。薛宝钗绝不会偷吃禁果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薛宝钗绝对不会的。那么林黛玉会吗？在十九回贾宝玉爬上林黛玉的床，触目惊心。第二天她就醒过味来了。在不给他还以颜色，还就蹬鼻子上脸了。所以就不客气怼了他。
　　贾宝玉辩解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遭，就说这话。”提到解闷，林黛玉更生气：“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赌气回房了。昨天谁他么给我解闷借机会恶心我？她不明白，为什么喜欢的人会这样恶心人，而且还是有意的。林黛玉真的不明白。但程甲本说了，真正的神瑛侍者是通灵宝玉，不是戴通灵宝玉的人。闹错了。林黛玉犯下的是美丽的错误。在四十五回才有了金钱意识，开始怀疑贾宝玉。不过现在还犯晕。林黛玉是单相思，女人一恋爱智商降为零。这也符合现代人行为模式。厉害不厉害？《红楼梦》具有超前意识。《红楼梦》是写给现在的人看的。想不到吧？三百年来，真正的读者群是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这么说？这就要说到个体审美与《红楼梦》。

　　研究《红楼梦》从本质上讲，是个体审美自觉。从胡适蔡元培俞平伯以及周汝昌这样的学者到民间红楼之友，无一不是自觉审美的个体。这是社会进步的结果，也是人文智慧的必然。用自己的观点、方法解读红楼，这个过程就是审美过程。哪怕观点相犯，学术一定自由。从审美角度说，双百方针才是坦途，更何况《红楼梦》有很高的美学意义，“风流文采胜蓬莱”嘛。大家可以遵循一条原则：在《红楼梦》面前，世法平等。一种观点可以奉脂砚斋为神明，大可以妙笔生花；另外一种观点也可以把他当成空气，程前脂后；可以研究曹雪芹以及曹寅和江南织造府，只要能证明和红楼的关系就不要怕拔头发丝要离开地球；我要说红楼作者是吴梅村吴伟业，就要证明《葬花吟》的DNA是梅村体；要说红楼作者真的是洪升，就要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印证并且公之于众。《红楼梦》是写给广大读者的，首先当读者然后才能当研究者，读者的权利是平等的，思想是自由的。

　　在理论上怎么看待这种个体审美自觉？用什么样的哲学理论指导红楼研究的实践？《红楼梦》创作哲学思想是什么？红楼语言是什么样的语言？以下是笔者摘录作者胡海《王弼玄学的人文智慧》一书中的部分段落，小标题是《审美转向与六朝审美自觉》：

　　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二十七年间，经济发展是根本，政治教化是主题，审美则是被忽视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我国的经济基础日渐雄厚，□□面渐趋稳定。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不但成为更高目标，而且也有了较大的可能。随着文化不断市场化、产业化，依附政治、崇尚理性的“精英文化”不得不正视人们的感情欲求，审美在社会生活中越来越占有重要的地位。当然，感□□求只是审美的低级层次，那种基于高度理性的直觉，对于宇宙人生的深层体悟，和具有普遍性的人类情感，才是高层次的审美。
　　当代“精英文化”应该给与人类双重关怀：
　　一是现实关怀——普通人尤其是弱势群体在文学中看到他们的生存状况得以呈现，那些在希望、失望与绝望间挣扎的人们在哲学中看到自己的命运被思考，有如听到亲人的嘘寒问暖，亦如向知音倾诉，彼此互相安慰和劝解。
　　二是终极关怀——蕴含在哲学或文学中的深沉思考让我们漂浮的思绪找到寄托，让我们迷乱的心灵得以平静，让我们纷乱的精神回归家园。由偏重实用到追求审美，由现实的关怀到终极的关怀，由低层次的审美到高层次的审美，由美作为少数人的专利到成为多数人的权利，由美作为偶尔的需要到进入日常生活。
　　这是与人类社会发展大体同步的一种趋势。六朝时期思想比较自由，哲学与文学受政治影响较小，审美和人文关怀的内容得以大量存在。我们一向比较注重开掘其中现实关怀的内涵，而近来则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从终极关怀方面予以重新解读。人们常说六朝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期。从形式主义认为形式才是文学性所在来说，形式自觉似乎才是文学的真正自觉。不过审美自觉毕竟是文学作为艺术与功利目的的区分开的一大进步，所以我们认为六朝是一个审美自觉、人的生命意识自觉的时期。从六朝哲学与文论渗透着人本精神和人文理想这方面来说，我们又可谓之人文自觉时期。
　　先秦时代，由于社会发展程度较低的原因，所以自觉只是处于萌芽状态阶段。而汉代出现思想一统的局面，实用主义占了上风。六朝以后，尤其是宋代三教合流以后，以儒为主，重视正教不注重审美；重视人的实际作用不注重人们的精神生活；重视人的道德和理性能力，不重视个性、感性与悟性。由此，可见六朝自觉的独特。五四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进入新的更高层次的自觉时期。魏晋玄学和六朝文论在整个文化传统中以其人文自觉的特色，让今天的我们产生了共鸣，促使我们从中寻求启示。（胡海）

　　写《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小说难道不需要文艺理论做指导吗？《红楼梦》诞生于十七世纪的清朝初年，她需要的文艺创作理论往前倒推，年代只能是去一千三百年前的魏晋玄学和六朝文论。正是因为有了哲学思辨和文艺理论的奠基，才有了唐代的传奇和宋代的话本，才有了元代的有故事情节的戏曲和明代的小说。文学创作有理论，有实践，有作家，有作品，有传承。在这个问题上没必要妄自菲薄，中华民族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文化（这里主要指小说创作）。《红楼梦》的诞生就是文化传承的结果，《红楼梦》的形式自觉才是文学的真正自觉，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自秦汉以来，魏晋玄学和六朝文论不仅对中国古代的理论思维有深远影响，而且大大开拓了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创作意境，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情趣，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特别突出了深沉、幽远、恬静、朦胧赋予人们的美感享受，其中尤以贵无学说和言不尽意学说的影响为甚。“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与假，有和无，犹如产品的外包装，带有非常明显的思辨痕迹。这不正是魏晋玄学的特征吗？

　　二十三回回目是【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贾宝玉对着黛玉说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一句未了，黛玉翻脸破口骂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来欺负我。”
　　这里贾宝玉说的是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张生的唱段：“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她倾国倾貌。”五代蜀薛昭蕴《浣溪沙》之七：“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这首词本来是写西施的。黛玉也是姑苏本贯人氏。几多红泪泣姑苏，暗合黛玉多泪，不但人物形象丰满，具有穿透力，而且为黛玉葬花，花落水流红，《葬花吟》等故事情节做了不落痕迹的铺垫。《红楼梦》作者捕捉创作素材是多么准确，这也反映了作者博学多才，学富五车。再比如，
　　及至黛玉讽刺宝玉是“银样镴枪头”一句，也是引用《西厢记》中的台词。书中明明白白写着“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头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上面提到的两句台词，在《会真记》中没有。宝黛嘴里说的是《西厢记》的台词，眼睛里看到的却是《会真记》。

　　《西厢记》脱胎于《会真记》。《会真记》是唐朝元稹所作传奇小说，又名《崔莺莺传》。会真，与仙真相会的意思。相传记中张生即元稹的托名，自述其经历之事。记中张生打着爱情的旗号玩弄感情，是一个始乱终弃的爱情骗子。金元时代的王实甫和董解元分别对《会真记》作了脱胎换骨改造。《红楼梦》使用的是王实甫的戏曲《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戏中的张生是一个忠于爱情的书生，全剧以大团圆结局。讴歌了张生崔莺莺忠贞不渝的爱情。剧中红娘的形象栩栩如生，千百年来一直受到观众的喜爱。
　　为什么《红楼梦》要穿越？这种脱胎换骨的改造不正体现了人文自觉吗？《红楼梦》的审美自觉、人的生命意识自觉，即人文意识的自觉，难道不是吗？《红楼梦》的形式自觉才是文学的真正自觉，传统的评论者往往是站在男性的立场也就是贾宝玉的立场来看待这一场景。如果站在林黛玉的立场来看待，又会怎样呢？二十三回宝黛读《会真记（西厢记）》站在女性立场上看，贾宝玉伏击林黛玉。四十二回宝钗是这样劝黛玉的：“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联想到宝玉得寸进尺用语言冒犯，如果不还以颜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是不可以想象的。第二十六回贾宝玉旧病复发，再一次用言语挑逗，林黛玉也再一次还之以颜色。这两次宝钗都不在场，她不知道这些情况。贾宝玉一而再冒犯心爱的林妹妹，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这是为什么？一件素材，被作者三番五次地运用于二十三回、二十六回、四十一回和四十二回，这种化整为零地形式，不正是文学的真正自觉吗？同时这又说明一个问题，《红楼梦》作家是一个大知识分子，具备人文关怀情愫，对魏晋玄学有独到的研究和体会，否则这种自觉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红楼梦》的语言以魏晋玄学的“贵无学说”为魂灵，以无声、无象、无色、无言的“无”为一切事物的根本和先导，认为最完美的声音是“无声”，最完美的形象是“无形”，最完美的颜色是“无色”，最完美的语言是“无言”。因此，“无”便成了文学艺术中最完美的一种意境。通过无声来衬托音乐之美，通过无形来衬托形象之美，通过无色来衬托色彩之美，通过无言来衬托言语之美。内敛含蓄才会意境高远，这一艺术规律的发现，成就了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尤以绘画艺术最为显著。举例来说，有着“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薛宝钗追求“金玉良缘”，背后透露出的“无声”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形象。这样一个艺术形象有着很高的审美价值，却遭到红学无理诋毁，不能不让人感到愤怒。

　　好。我们继续往下分析。回到碧纱橱后，贾宝玉跟进来说：“好好的又生气了。”昨天讲耗子精的故事恶心林黛玉，她是为这个生气：“你管我呢。”贾宝玉有意装傻：“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袭人麝月伴宿，有这事实才发现贾宝玉的虚伪。否则就是心心相印。）黛玉道：“我作践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的，死呀，活的。”林黛玉发狠：“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贾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样的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林黛玉正在气头上，误会了。她以为贾宝玉说的【倒不如死了干净】是指她林黛玉。所以才说【不如死了干净。】这是话赶话，说到这了。本来是一时口误，但是评论家们抓住这句话不放。贾宝玉也知道坏了，自己说话有漏洞。赶紧解释：“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赖人。”正在这时薛宝钗进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贾宝玉走了。这里林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着窗前流泪。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自己生闷气。这很正常，女人一恋爱，智商降为零。这样看来，林黛玉真的以为贾宝玉是神瑛侍者。有证据表明，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这样，《红楼梦》更有可读性和感染力，更能抓住读者，也更符合人性的表现力。从而增加了作品的真实性。这是《红楼梦》的艺术魅力。同时也说明作者抓取和剪裁生活素材、文字功底，人物心理，等等吧，准确，老道。
　　一会儿贾宝玉进来，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哭个不停。贾宝玉心想再哄几句，还未张口，林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要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来作什么？”贾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说：“你这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也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两个一桌吃，一床睡，自小一处长大的，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
　　亲不隔疏，后不僭先。意思是关系疏远的人，不能离间关系亲密的人；结识在后的人，不能超过结识在先的人。林黛玉的妈，是贾政的妹妹。所以贾宝玉是姑舅表哥。薛宝钗的妈是王夫人的妹妹。是贾宝玉的姨表姐。姑舅亲。她又是后来的。为了她疏远你没这个道理。这么一解释，林黛玉一肚子气就消失大半。啐道：“我难道叫你疏她？我成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贾宝玉：“我也是为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了，你再不知道你怄人难受？”说到这，才算说道点子上。林黛玉难受，是为了昨天贾宝玉讲的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贾宝玉是有心，林黛玉还不明白。她以为就是说说笑笑。十六回林黛玉回来的第二天，有几个人去了苏州。林如海去世后留下一大笔遗产，控制住林黛玉，霸占林家财产，修建大观园的费用就有了。让贾宝玉这么一哄，林黛玉又晕菜了。薛宝钗躺枪。见林黛玉问他皮背心怎么又脱了，当心着凉。贾宝玉是情场老手，灌米汤是拿手好戏。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林黛玉的嘴巴不饶人。伤风，又该吵吃的。这句话指的是昨天李嬷嬷来，就为一碗奶酪，大骂袭人是狐狸精，妆狐媚子，哄着宝玉不理李嬷嬷。这件事还要从前天袭人回家说起。袭人回家吃年茶。贾宝玉这里给袭人留了一碗奶酪，想着晚上袭人回来给她吃。李嬷嬷来了，吃了奶酪。小丫头说那是给袭人留的。你给吃了回头我们挨骂。李嬷嬷生气了：吃我的奶长大，那都是血变得。现在吃你一碗牛奶怎么啦？我偏吃。第二天又来了，专门是来骂袭人的。就为这碗奶酪，气的晴雯睡下不管。爱骂不骂。
　　林黛玉旧事重提，为什么？看来她很在意贾宝玉混乱的两性关系。这几天，折腾袭人，着了凉伤了风，又让麝月伺候。气的晴雯躺倒不干。林黛玉心里完全清楚，因为林黛玉住的碧纱橱和贾宝玉的屋子，就隔一堵墙。啥都门清。但是她不乐意自己的心上人有这样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那个时候男人可以纳妾，三妻四妾。你可以明着来，这算什么？读者明白，这和孙绍祖没什么两样。
　　林黛玉嘴巴不饶人，薛宝钗则是不语。自始至终，薛宝钗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正在这时，史湘云跑来打趣林黛玉，一场就要发生的尴尬，被她化解。史湘云打趣林黛玉，她挺受用的。别看林黛玉生气，心里不恼史湘云。这不，晚上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肯定说说悄悄话，休息的挺晚。第二天早上，贾宝玉披着这衣服趿拉着鞋，又来到碧纱橱。看见史湘云头枕着青丝睡得正香，胳膊露在外面，怕她着凉，轻轻地掖进被子里。这是贾宝玉的臭毛病。动手动脚的。林黛玉也醒了，说“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贾宝玉是有性经历的男人，却把自己打造成少年维特之烦恼。历来的评论家们无耻吹捧贾宝玉，不提云雨情。这是对林黛玉的侮辱。你先出去去，让我们起来。林黛玉一点儿也不客气，轰出去。这功夫，湘云洗完脸，贾宝玉就着浑水洗自己的脸。《红楼梦》这么写，是在骂贾宝玉不要脸。用别人洗剩下的水洗脸，可不就是不要脸嘛。文笔太厉害了。又要吃胭脂，被湘云劈手打掉，骂道“不长进的毛病，多早晚才改。”
　　下边开始放大招了。史湘云给贾宝玉梳头，编成一根大辫子，拖在脑后。自发顶至辫髾儿，一路四颗珍珠，金八宝坠脚。这四颗珍珠是一模一样的，可是湘云发现，其中的一颗不一样。不是原装货，说明什么？贾宝玉解释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妨被人捡了去，到便宜了他。”林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林黛玉眼睛很毒，休想瞒过她。前几天袭人还带搭不理的，这几日笑灼颜开。前天晚上一心想着造小人，动静不免有些大。晴雯也吃醋，林黛玉也吃醋。贾宝玉心虚，也不肯说话，看见梳妆台上有胭脂，抓起来就往嘴里送。史湘云劈手打掉，骂道：“不长进的毛病，多早晚才改！”这样，成功的引开话题。
　　袭人一进来，就见贾宝玉正在梳头，史湘云给他编辫子。这本是袭人的专利，一言未发回屋了。忽见薛宝钗来了，宝钗问：“宝兄弟哪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的功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薛宝钗听了心中想：“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见识。”于是炕上坐了，和袭人拉家常。问她家乡年纪，留心观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贾宝玉进来，宝钗方出去。宝玉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来就跑了？”
　　前天，贾宝玉讲扬州黛山耗子精故事，薛宝钗来了；昨天因为史湘云到来，宝黛二人闹别扭，薛宝钗也在场。今天史湘云给贾宝玉梳头，薛宝钗又来了。现在贾宝玉回来了，她却出去了。怎么回事？《红楼梦》没说原因。我们不妨分析一下。接连三天，薛宝钗在观察了解这位小表弟。第八回抛出金玉良缘，示爱贾宝玉。那时对他并不了解。这三天都在场，我们认为这是《红楼梦》表示这其中的所有桥段，薛宝钗都知道。包括贾宝玉和袭人造小人的事情，以及贾宝玉给花珍珠赠珍珠的事，薛宝钗全知道。我们知道，《红楼梦》那个年代，男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正室夫人不能反对，而且还要热烈欢迎。既然如此有强烈的性需求，你们贾家给袭人一个名分，不差钱吧？在贾宝玉迎娶正室夫人之前，给他纳妾，完全是可以的，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但薛宝钗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这话说不出口。干脆一走了之。跟我薛宝钗有什么关系？这说明薛宝钗开始打退堂鼓了。对金玉良缘不再坚持。
　　人物关系的变化和人物心理变化，这是长篇小说情节发动机。是推动情节变化的动力源泉。这为下一步二十二回猜灯谜准备了人物心理依据。也就是伏笔。用围棋术语来说，这是大跳。
　　我们继续分析。让史湘云窥破，林黛玉神补刀。袭人怎一个羞字了得。要命的是，那颗贾宝玉赠送的珍珠，还让袭人送家去了。袭人闹别扭，贾宝玉还装傻帽。气的袭人直骂：“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袭人并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想方设法造小人。事已至此，别的办法没有，她是自救。大家都知道了，那个时代，女子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袭人无法做人，家里想让她回来，怎么怎么回家？就想着怀孕贾家能给她一个名分，也好正正经经活着。就像赵姨娘那样先有后嫁，奉子成婚。可是一直到八十回后，直到离开荣国府抄家的那一天，袭人是低着头走的。总不能为你们家陪葬吧？所以找了个人就嫁了。也许是嫁给蒋玉涵。等到袭人婚后真的怀孕，袭人才明白：原来是贾宝玉绝后。不是我不行，而是你不行。崩溃呀。于是把那颗珍珠卖了，换成银子做本钱，做个小买卖。又有人说了：您说的这些可有证据支持？
　　有的，这就要说到第一回里的《好了歌注》。这首歌是甄士隐唱的，在他的身上有贾宝玉的影子。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丢失，后来家又遭到火灾。家破人亡之后，看破红尘，听到疯道人唱《好了歌》，他又唱了这首《好了歌注》。《红楼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真有假，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不妨看成贾宝玉在家破人亡之后，出家为僧沿街化缘时，看到的景象。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大观园故地重游，那是一种折磨。他是这么唱的：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如今的陋室空堂，就是当年荣国府豪宅。抄家之后，荣国府宁国府一败涂地。原先宴请刘姥姥的地方，现在长满衰草枯杨，荒无人烟。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豪门已败落，住宅已荒废。穷人又成暴发户。蓬窗，指穷人家窗户，代指穷人。绿纱，富贵人家糊窗户用绿色窗纱。这句话是说穷人成了暴发户。粉正浓脂正香，这句说的是正是袭人。袭人有体香，令贾宝玉着迷。花香袭人知骤暖。这是陆游的诗，贾宝玉用在这里给袭人改名字。姓贾的和尚化缘，来到袭人门口。四目相对，惊骇不已。袭人正抱着孩子喂奶，贾宝玉都傻了。跟我的时候你可是不能的？蒋玉菡出来给了块儿窝头，挥挥手，走吧走吧。啃着窝头和尚边走边想，想起那颗珍珠来。再看看自己白了少年头。啪。给自己耳光。蠢货。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这句是说鸳鸯的。鸳鸯是贾母的丫鬟，不料被贾宝玉的大爷贾赦看中，要娶她做小老婆。鸳鸯不乐意，用贾母做挡风墙。贾赦恨得牙痒痒。就惦记他妈死了好霸占鸳鸯。不料在贾母葬礼上，鸳鸯失踪了。送殡那天就找不着她。哪去了？跑了。跟心上人私奔了。气的贾赦跳脚大骂。不成想，贾和尚化缘碰上了。鸳鸯随手扔给了一块干馒头，就打发了。假和尚心说这不是打发要饭的嘛。啃着干馒头，边走边想，想哭。二十四回的时候，纠缠鸳鸯，要吃她嘴上的胭脂。说不好听，就是想舌吻。当初就是和袭人吃胭脂，舌吻，解除了袭人的抵抗。想想吧，当初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反差太大，受不了。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枯藤老树昏鸦，是我当年眼瞎。呜呜。

　　我们不批语，不考证。完全依照文本，按照文学规律解读。贾宝玉就是这个样子。二十一回的贾宝玉，见袭人闹别扭，不理他，郁闷。提笔写下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