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一笑》老实头儿的春天

2、所谓家人

　　晚饭过后，众人各自归房歇息。杨家的两位老祖宗也先后回房。杨老头穿了绢制的睡衣，正在棋枰上摆棋子儿，见老太太进门，老头儿略瞟了她一眼，便又重新凝神看着棋面。

　　良久，老头才轻轻问一声：“怎么样？”老太太冷冷脱了外衣：“气性倒是大，我瞧她不但怨她爹妈，连你我也恨着呢——”

　　杨老头慨然一笑，伸一伸懒腰：“无妨，这孩子像足了她生母，心软，无非是嫁妆给的厚些，你也多担待担待。”

　　老太太依然冷笑着，拈了药膏往眼袋上涂着，竟有点嗔怒的意味：“你这负心人，连我也信不过？！我那侄孙女除了读书不如她，哪一样弱了她？哪一样都比她强十倍。”

　　老头便站起来，笑眯眯地按住老太太的肩膀，对着镜里的人笑道:“你还抹什么呢，我瞧着都像你爸爸了——”便被镜子里还有些美人姿色的老美人捶了一顿。

　　两个两人气喘吁吁地闹了一会儿，便听老头子轻叹道：“阿徽，若如今是你父亲、你哥哥掌家，就是他们族里挑一个旁枝的，我用着也安心。

　　“可惜——你那些侄子、侄孙，我还真没个瞧上眼的，没人担得了事儿，弄个不好，你也要落埋怨。”老太太便说：“应真她很听话——”

　　老头摇摇头：“她在你面前乖巧是真，在她父母面前自然更乖巧了。”老太太欲言又止几番，终是怏怏道：“我瞧瞧吧。”

　　杨家大宅二楼中间的一处杨家小姐的闺房里，甫从国外归来的杨三小姐却来了不速之客。

　　杨宝妤自上了这夭亡小姐的身，向来过的比孤儿还不如，七八年间呆在国外，杨家门里没一个人想得起来她——当然了，她也是自己愿意销声匿迹的。

　　宝妤递次打开几个行李箱，将衣物用品分类放好，来来去去将东西放进柜盒台桌上，只将这几个来访者当作死人一样，家务做得全然地心无旁骛。

　　在门道边上站着她的继母李莹莹，看着数年前狼狈出国的继女，由一个瘦弱卑怯的怏子，出落得美人鲜花一般，还带着这样不可一世的气焰回来，这半老不年轻的女人强忍着胸口的龌龊气，对丈夫杨德邻使着眼色。

　　作为三小姐生父的杨德邻叹一口气，上前似欲拍一拍亲生女儿的肩膀，却被杨宝妤敏捷地躲开了。杨德邻手脸一僵，顿时脸色铁青地难看。

　　李莹莹连忙上前拽着杨德邻，隔了一点距离，对杨宝妤作态道：“丫头，你这些年一个人在国外，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我和你爸爸没日没夜地惦记你，还有你弟弟，天天打听你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既然这么惦记姐姐，怎么这一会儿只顾腼腆害羞，也不把姐姐的关心说出来？一家人都生份了。”

　　她身旁面孔还显青涩的大男孩，似不太好意思地瞟了杨宝妤一眼。杨宝妤见状，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对继母李莹莹的话却是理也不理，还是一味自顾自地干事。

　　这时，听杨德邻被亲生女儿这么怠慢加，咬牙切齿地怒道：“杨宝妤，你妈妈和你说话，你就这个态度嘛！都说你是康伯德大学的高材生，百里挑一的人精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看，你弟弟只念了国内的学校，倒比你强了一百倍。你过来给你妈妈道歉，不然——不然，我管不了你，还有你奶奶，还有你爷爷——”

　　青涩大男孩忙道：“爸爸，你不要这样说姐姐。当初是我连累了姐姐，害她没考上大学——”

　　李莹莹却听不得他这样说，即暗里翻着白眼赶紧插口，将这个儿子亲热搂在怀里：“我的宝贝儿，快别这么说，她是你姐姐，怎么帮你都是应该的，再说，她不上了世界第五的大学了吗，这才叫因祸得福，小妤你还得些谢你弟弟呢。

　　“哎，亲姐弟怎么这样生疏，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几年不见面，抱一抱就渐渐亲热起来？你说是不是呢，闺女？”然后推一推继子杨钟，差点让杨钟撞到宝妤身上。

　　宝儿妤深吸了一口气，随意瞅了一眼这所谓的同胞弟弟——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孔虽然还显着稚嫩青涩，然而脸现倔强钤傲，看着她的眼神多为陌生警惕，亲近嘛，她实在是瞧不出来。

　　李莹莹还在絮絮叨叨：“……就算我是个外人，你和你弟弟、你爸爸总是流着一样的血，你将来嫁了人能指望谁呢，还不是你生身父亲，你的同胞弟弟。难不成你还指望他们？”说着就直接翻着眼皮，往斜上方歪斜里瞅着。

　　这房中的人都明白她的暗示，知道她指的是其他房头的人。

　　“……那一个个跟你隔了肚皮，谁能管你？他们各有各的兄弟姊妹伙儿，都亲香着呢。你指望谁呀，不是一个肚皮里爬出来的，那就是隔了千万道山——”

　　杨宝妤这时微微一笑，转头淡淡看着表情活灵活现的李莹莹道：“所以你才这样迫害你同父异母姐姐留下的孩子？”

　　没有想到她会回应的其他三人怔了怔，李莹莹听真了她这一句话，脸色阴里晴里变幼一阵，立时大嘴一撇捂了脸哭道：
　　“我的老天呐，我是作了什么孽啊，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姐夫，含辛茹苦地拉扯你两个长大，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生。

　　“左小心右害怕，生怕亏待了你姐弟两个，就养出了你这个白眼狼，编出这么恶毒的话来污蔑我，我还活个什么劲啊，哎呀呀——杨德邻你对得起我啊。”

　　说着哭天嚎地地拍打杨德邻，杨德邻本来心里就有偏向，又被前来结好的对象给了一顿没脸，平时还算温文尔雅的这么个人，脸色变来扭去俨然就不能看了。

　　然而他在女儿面前并无父的威严，只是伸出食指气到发颤地指着宝妤，恶狠狠指着风轻云淡的宝妤道：“快给你妈妈道歉！”

　　杨宝妤听她说到“黄花大闺女”，便忍不住噗呲一乐，乐得连连摇着头，忍不住凑到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杨钟乐道：“她结婚的时候是不是黄花大闺女，咱们爸爸是最知道的了——”

　　杨德邻听了听了这么露骨的话，脸上简直要挂不住了。

　　杨钟听这话猛地推开她，恨恨地瞪着笑意如花的宝妤，脸上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

　　接着，杨钟到李莹莹面前疾声道：“妈妈，你别生气，你怎么样，我和爸爸都是知道的。她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总归她还姓杨，只要她还想姓杨，就有人管得了她——我去找大伯，不，我去找爷爷奶奶……”

　　说着，杨钟这毛头小子就奔出去了。杨德邻和李莹莹作势一拦，却让杨钟顺顺当当跑了出来。

　　杨德邻和李莹莹是一样的心理，他们压束不了自己房头的闺女，成了心想要给她一个教训，叫她学会做个乖巧孩子——这就要借这家里更有份量的人。

　　既怕事情最后闹得难看，到时候三房又要看别人白眼，两个老人更有法子折磨他们。

　　但同时，又期望有人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杨宝妤，既好今天出了这一口气，又方便将来拿捏她。

　　不大一会儿，杨钟再回来可就带来了不少人，却没有杨德邻夫妇期待中的老头老太太，甚至连一向甚有威严、替老头处理家事的杨家大爷也没来，只有大爷的妻子蒋悦安。

　　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屋里众人，淡淡说道：“都到楼下来吧。”她说叫众人都下来，自然是包括了宝妤的。

　　宝妤挑一挑眉毛，穿着家居的衣裳又下来了。

　　楼下厅里的人或站或坐，罗列了不少杨家各房主仆，宝妤屏息垂目，束着手老老实实立在中间，好像被人三堂会审似的。

　　大太太不愧为蒋家小姐，且是杨氏的当家夫人，这些年随着执掌大权的丈夫处理各种内事外务，她板起脸来，还是颇有些威势凌人的。

　　她若有实质的目光，在三房几个当事人身上逡巡两周，将杨德邻夫妇震慑得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大气儿也不敢出。

　　宝妤倒是随意平常，只做了个敬畏谨慎的样子，其实心思都有点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