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折冥

2、一

　　『一。』
　　江南。
　　已是暮色一片。天边绯红如血，如火，如荼，刺人心目，灼灼其华。
　　江中绿雾起凉波，天上叠润巘红嵯峨。
　　小桥流水淡倦船歌，余晖几许，粉香黛瓦，如沐红云。
　　褭褭风出浦。容容日向山。
　　小镇喧嚣，虽已近了黄昏，镇中各种巧艺的叫卖声仍不停歇。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江南客栈。流水人家。
　　温玠身着一件被浆洗到发白的绯色儒衫，凭窗而坐。细呷琼浆，淡眉长敛，浅笑辄止。仿佛置身尘世喧嚣之外，如红莲幽幽寂寂，孤芳自赏。
　　大千世界，红尘紫陌，竟无一物能令他豁然一笑。
　　再看他手旁，一刀，一笔，一砚，一摞纸。神容略若。
　　但闻数声马蹄疾奔，一青衫公子步入客栈，手中执着画卷，卷中人眉目清秀，正气凛然。青衫公子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腰间别了把长剑，剑穗上悬着两颗斗大铜铃，一摇一晃，一铃一叮。
　　他伸手拦住小二，指了指手中的画卷，到：“小二小二，你可知这画卷中人如今在哪？”
　　小二一怔，仔细看看这画中人物，抓了抓头，面露窘色：“这不就是当今名噪天下的红莲温玠，温仲琏？客官，你当真是说笑。红莲温玠行踪飘忽不定，我区区客栈小二，又怎会知道他尊驾何处……”
　　九连环刀一震，刀背之上连环铃铃作响，一彪形大汉“啪”的将一把连环大刀拍到桌上，拍的整间客栈似乎都在摇晃：“红莲温玠？小子，你找他作甚么！我若要知道他现在在何方，定要将他的皮扒了，将他的肉剁了当馅吃！”
　　忽然客栈之中大噪，温玠唇含酒杯，有意无意的一瞥。
　　厅堂之中人物甚多，目光齐齐投向那彪形大汉与一细细弱弱的青衣公子。温玠起初微微一愣，随即唇畔勾起一抹浅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青衣公子不由瞪圆了双眼，清若水镜，将那彪形大汉满脸横肉的样子照得清清楚楚：“你说什么！”随即背过手去，面上浮起了一丝轻蔑之意：“恐怕这位仁兄是羡慕死了红莲温玠的容貌与功夫，自攀不能，只好在此空骂了罢。”说罢还轻笑了几声，腰间的宝剑轻轻晃荡，剑穗上系的铜铃叮咚作响，宛如天籁。
　　“你懂个屁！我那兄弟柏磅礴只不过说了他那容刀半句不是，结果就杀人灭口！他封得住天下人的口，难道还封得住天下人的心不成？他再长的人模狗样，心肠也不过是猪狗不如！”青衣公子冷哼一声，夕阳余晖下更显他面色晕红，“叮”的一声龙吟，剑光拂过，亮如白昼。“容刀莲华岂是尔等言语可玷污的！找死！”
　　龙吟未绝，剑气如虹。铃响叮咛。
　　彪形大汉一惊，向后退去，忙提起手旁的九连环刀，奋力格挡。那青衣公子看似孱弱，其实力气非同小可，一剑下去震得那彪形大汉手心发麻。彪形大汉吃痛咬牙，还不待回过神来，想不到第二击又至，正中彪形大汉右臂。顿时血喷如泻，若现世红莲吐信涅槃。
　　剑痕极细，好似一丝黑火细线落在猩红的绢帛。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
　　一时客栈众人哗然，已不禁有人暗自叫好。
　　“嘶……”彪形大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那青衣公子看似稚嫩，下手却如此之狠。若不是自己方才向后些许闪躲，现在恐怕一只胳膊已然飞了出去。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彪形大汉凝眉，趁着青衣公子喘息之隙点了自己臂上的穴道，止了血。看着那青衣公子目光如炬，虎视眈眈，杀气重重。顿时绷紧浑身精神，双目不敢移开那青色身影半分。
　　温玠长眉深锁，提笔在卷纸上写了几笔。看两人气势仍在僵持，温玠淡淡一叹，换了页纸，唰唰几笔又是一页。短短少顷就数页写罢。自斟了杯竹青，却并未启唇一饮。
　　青衣公子细眉一挑，横剑，咄咄逼人，铜铃倾荡，声如佩珊。彪形大汉稍稍一愣，九环大刀又是铃铃作响，排山倒海，不敢怠慢。
　　眼见刀剑相交，但闻“当啷”一声，白瓷的酒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宛如朝阳初升的拱弧。瓷杯在刀剑之间一碰，顿时格开了两刃，兀自稳稳落在了柜台之上。之中竹青滴酒未洒，瓷杯单薄，竟丝屡未伤。
　　两人各自惊诧了半分。方才那瓷杯飞过，顿时清风拂面，好不舒服。手中的利刃竟也向后退了半分。自道这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功夫，竟将力道付诸在一小小瓷杯之上，卸了刀剑相临的气势。两人忍不住双双抬头，但见一淡衣男子凭栏而立，目光容容，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浅笑，如诗如画。宛若池中红莲，孤清而芳远。
　　红莲，温玠。
　　他已坐于客栈之中自斟自饮了许久，竟无一人发觉。果真如一团香气，只闻其名，不寻其影。
　　他足下一点，从楼上跃下。顿时客栈之中万籁俱寂，连吐息之声都丝丝入耳。
　　双足及地，无声无息，如落轻鸿。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展开了手中的卷纸，四字，字字娟秀，如同美女簪花。精致而婉约——
　　打架不好。
　　那彪形大汉见此四字起初一愣，而后立马一股怒气直冲额顶，迈步挥刀砍来。青衣公子方想提剑一挡，不想却被温玠一掌压下，不由得睁大双眸，惊呼一声。
　　温玠看着他惊惶的模样，不禁莞尔，轻轻伸手抚弄了一下他微乱的青丝。刹那间大刀已直逼面门，温玠抬眼，不紧不慢，伸出双指稳稳夹住九环大刀，身形竟未动一分。
　　客栈中起初寂静无音，现时也不忍唏嘘一阵。有道红莲温玠温文尔雅武功卓群才貌双全的，也有道彪形大汉自讨苦吃没事找事自不量力的。不少过路人挤进客栈，嘈杂一片，熙熙攘攘。
　　彪形大汉气红了脸，想抽出刀来，却发觉刀似乎黏在了他那纤长的双指之上，纹丝不动。不由喝道：“不愧是红莲温玠！好功夫！”温玠淡然一笑，宛如春风拂面。指尖一推，那大汉立马退回了方才所立位置。力道恰到好处，并未让那彪形大汉跌倒出丑。
　　温玠微微欠身，一张薄纸缓然展开——晚辈多有得罪，还望柏前辈海涵。
　　彪形大汉冷哼一声，收了刀，九环振荡。看他粗眉入鬓，也是一派英雄气概。道：“今日我柏崔巍技不如人！待我将这九环震山刀法练至炉火纯青再与你较量！”说罢拱手，扬长而去。温玠也行一礼，毕恭毕敬。
　　站直身子，环顾四周人头黑压压一片，欷歔一阵阵声起。双眸弯弯好似残月上弦，薄唇笑意依稀如月笼轻纱。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神容略若。
　　若是细看，并不觉他如何风华绝代，只能说是相貌堂堂，仪表端正，除此之外平平庸庸，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奇。除他那双眸子亮如星辰，澈如明镜，宁静淡远，唇角笑意温而不暖，亲而不近。若天上神祗，不食人间烟火。
　　青衣公子看了看众人，又看了温玠一眼，莞尔，如朝阳般刺目。拱手：“今日让诸位豪侠见笑了！”说罢腰间宝剑又是晃荡几下，铃响叮铃。红莲温玠笑意更浓，又展开一张纸——饶了各位饮酒品茶的雅兴，实是抱歉，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说罢拱手微笑，付了银两，悄然离去。身后人群不忍又是一阵唧唧喳喳，议论纷纷——红莲温玠果然是红莲温玠，竟在饮酒之时将众人的举措猜中，以字叙出。只可惜是一哑人，不然又是如何光华夺目，灼灼其华？
　　客栈中喧过后，人群四散，少顷间又是冷冷清清，寂寂寥寥。
　　夕阳如血，看窗外风景，只道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