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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一个世界 ...

  •   【审判庭入口】
      理查德为数不多的坐车经历中,这次计划已久的行程绝对算不上什么享受。
      街边站满了游行的人,真稀奇,在死寂沉沉荒芜的年代,竟然能为了某一件事聚集齐这么多的人来。
      扩音喇叭发出刺耳的噪音,他们喊着口号、高举着的标语,形成了难以逾越的人墙,封死了去路。毫无此类经验的军队对此束手无策,为了能按时把理查德带去审判庭,他们不得不动用了汽车运送。
      然而理查德坐车出现的那一刻,像是有人往人群中扔了一颗炸弹,轰得一下引爆,在游行者中掀起了惊人的浪潮。
      他们涌上来,疯狂挥舞着手上用鲜红的喷漆写有“杀人犯”、“战争骗子”、“恶魔门徒”的标语扑到车前,拍打玻璃、敲击引擎,似乎想在理查德受到审判之前就将他从保护壳里拖出来,就地撕碎。
      未干的红色喷漆流下来,像是标语在流血。
      在这些不理智的疯子看来,所有与理查德相关的东西都被打上了象征毁灭的标志,晚销毁一秒都有可能带来无可估量的伤害。更别说是纪元前工业文明的代表机械与“战争骗子”的结合体,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汽车使用是单向的玻璃窗,车内人看得见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车内的人。
      温莎被如此多疯狂的人镇摄住了,汽车钢铁铸造的框架没能给她多少安全感。她坐在理查德左手边,身体微微蜷曲低声祷告。
      作为被针对主要的人员,理查德没有表现出任何可见的情绪。他只是神态自若地整了整自己的西装领口。
      哦西装,他喜欢这件为今天特意定做出的衣服——纪元前的主流服饰,现在被禁止缝制的过时货,它和汽车组合真是绝配,三战前全世界出席重要场所的经典组合。他觉得今天好运会降临在他身上。
      “说些什么吧。”理查德感觉出温莎有话想对他说。
      他或许不耐烦在审判前分心,听到些无用的废话,但也必须顾及到属下的情绪。
      温莎似乎难以启齿,她小心地观察他,试图解析他的想法,生怕触及到了雷区。不过理查德早就不是把情绪摆在脸上的年轻人了,这些年更是表现得实在滴水不漏,因此她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温莎磨蹭了半晌终于开口了“你很强大。”她决定以赞美为开头,理查德喜欢别人对他的认同,不论是以何种方式。
      温莎用着刚刚祷告时的语气,述说出了自己过往。
      “我想到了好些事情。虽然时机不太对,但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理查德,我第一次知道你是、是在我的分享年。那一年,我刚刚知道自己失去了哥哥。”
      “我有过一个哥哥。印象中我的哥哥是一个腼腆的男孩子,虽然他的体能不行,但他读过很多书。他是一个好哥哥,也是一个好孩子。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都不愿意和哥哥亲近,他们大多远远地看着他,然后叹一口气。
      然后直到他的分享年开始了。经过了一年漫长的等待,我每天望着围墙的方向,满心期盼地希望他回来,听他讲一讲围墙外面广阔的世界。
      一年后他回来了,却是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录音机的形式。我从中听见了哥哥的声音,他告诉我围墙外广阔的蓝天,各种各样鲜活的动物,以及太阳从地平线出来的样子。然后哥哥跟我说“Farewell”(永别)。
      我哭了,哭地撕心裂肺。然后突然明白了在远处相互依偎的父母为什么不与哥哥亲近的原因——‘死了,会伤心的’。像养一只宠物,因为怕付出了感情,他离开时会心痛,所以早早的远离,不倾注任何的情感。
      哥哥太弱了,他的父母都不认为他能活下来。这也是我会被批准出生的原因,所有人都知道哥哥会死去。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为死亡准备了十几年,最终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平静地告别。
      哥哥的死没有掀起什么浪花,因为太寻常了。对于别人来说这是常态。大家都知道他肯定会死不是吗?
      可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分享年前的聚会上,我害怕极了。我想逃跑,想尖叫,藏起来、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我的地方。可是狭小的围墙内,我又能藏到哪里去呢?我知道我会被找到,装上那可怕的录音机,我会被放进一群动物中间。我知道我会死。因为其实作为替代品,我根本比不上哥哥。我没有他那么坚强,我会崩溃的。
      围墙外我勉强度日,每一天都感觉死亡在向我逼近一分。
      那时你们组织出了第一批森林救援队,把参加分享年的孩子带回了基地。我那个时候和我的动物家庭走散了,又冷又饿,奄奄一息、快死掉了。然后你们就从天而降,像天神一样拯救了我。我在基地里裹着毯子喝热水感受到温暖时远远地看到了你。我知道了你是那次行动的组织者。我得救了。那时我在想,哇,他好棒,我要像他一样。”
      “后来我回到村庄,听到的却是人们口耳相传说着你们的坏话。他们根本不理解那种被拯救的感觉。从来在他们困苦的时候没有人解救他们,于是他们把这份困苦当作理所当然,施加在了后来者上。这是不对的。他们根本不理解你。之后我决定了成为自由军的一员,我要告诉他们什么是正确的。我要救那些被蒙蔽了的愚蠢的人。我也想像你一样。”
      “我努力学习,私底下加入了反抗者联盟。可是反抗者联盟不安全,一切笼罩在无形的恐怖下,每天不断的有人被捕,大家怀疑我们的内部有叛徒。有的人为了安全离开了;也出现了无法支撑的人,他们成了真正的叛徒,为了活下去,出卖了同伴的讯息。可我坚持下来了,你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你想象不到成为了你的助手我是多么的快乐。”
      “但是”,温莎顿了顿,用了一个转折词“后来我看见了战火,死亡的火光。我虽然未曾见过五个世纪以前三战泯灭一切的浩劫,但闭上眼却彷如昨日,一幕幕地出现在我眼前。”
      “有人妄图毁掉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当然是不相信的,那时我想那些污蔑之词怎么可能出现在你的身上。可是内心的疑虑还是一直腐朽着我的心,我必须亲眼见证。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寻找、解读你写的书和所有资料室记载的档案、人身留下的痕迹。上满写满了你的罪行,我知道有的是为了诬陷你编造的,但也有的死亡是真实的。但是随着我看得越来越多,我发现真实的死亡和编造的毁灭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痛苦从一批人身上转移到了另外一些人身上。”
      “我感到非常困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我是在为正确而掀起的变革吗?还是不论如何世间都不存在绝对的正确?”
      “后来我想通了,变化总会带来死亡的,新的东西出现,已经腐朽的事物注定灭亡。不存在真正的乌托邦。我们只是再向更好的世界进发。”温莎的眼睛亮得惊人。“或许你是一个魔鬼,你杀了人,不尊重生命。但我该死的不在乎。我想要的是与你为伍,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
      理查德不置可否“你应该在乎的。我从来没有耻辱过任何一条生命。”
      车外出现了另一批的队伍,一大群,他们冲散了拦截者对车辆的堵截,与拦截者们扭打在了一起。口号和服装证明了他们是理查德的支持者,都是自由军的一员。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竟然让这两拨势力正面撞上了。看来这场游行拦截不能轻易收场了。
      身上佩戴自由军徽章的人大多都是青年们,他们衣服坠的朋克风的配件闪闪发光,皮夹克、驼色披风下摆飘起。矫健如草原上奔腾而过的黄羊,碾过大地,也在路过汽车时,也在引擎盖和车窗上留下如同战鼓的敲击声。他们给予了肆意的欢呼和口号般朗朗上口的赞歌。
      自由军的成员虽然对理查德出席这场不公平的审判表示疑虑,但他们相信自己的领袖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结果。他们笑着、咆哮着、怒吼着、血脉偾张着,为他们即将奔赴战场的领袖,送来支持的声音。全然如出一辙的疯狂。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对于政治家来说,你太过于感性了。不要让你成为出错的零件。”
      理查德对窗外一个对他竖大拇指的大男孩微笑,虽然他们看不见他,但理查德相信他们能感受得到。
      军队实在疲于奔命,他们最后不得不朝天鸣枪,以示警示。
      “你是我最重要的助手,而你却相信了敌人的妄言。把敌人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当成了真实的金子。你已经偏离了道路,内心里怀疑了我的理念。更重要的是你怀疑了自己的选择,可你却不去承认,在温暖和舒适里不愿意醒来,想用爱来当作借口,让私自的感情作为你坚持的索引。你的理智去了哪里?坚持和信念是必须的,但人永远都不该忘记自己的思考。记住你为何而出发。”
      人群被枪声吓坏了,即使是在多次流血的冲突中他们也很少听到过枪声。人群顷刻间裂开一条缺口。借助这个机会,汽车快速地从裂开的人群中穿了过去。
      温莎不再说话,车内安静下来。
      车很快穿过了关卡,在审判庭恢弘老旧的厅前停下。
      这里与外边的差别可真大。几个世纪前古老的建筑安然伫立,阳光透过云幕照在它白色的尖顶上,一切肃穆的氛围似乎与外边浮华世界的喧嚣无关。
      理查德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走进了阳光中。璀璨的阳光也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
      紧跟在后头,温莎也下了车。
      她不是审判庭等待的访客之一,不被允许进入到审判大楼的范围内,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一步步登上审判庭的台阶。
      “你还在等那头狼吗?”
      忽然间话这么脱口而出。
      理查德回头,逆光中他好像笑了一下。
      他从前胸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抛过来。
      温莎做了一个捕获昆虫的动作,半空中抓住了它。她打开手掌,掌心中躺着一枚边缘泛着光,极为眼熟的东西。
      他们五年前为集资,采用无放射性的特殊合金打造了一批自由军纪念币。
      纪念币成人手掌心大小,成不规则的圆形。它的外形更像是一枚勋章,黄铜色的质地上凸起的字纹浮雕笔触起伏间成锋利的锐角。正面每枚纪念币都有着一个自己独有的编号,从“W0000 0001”到“W9999 9999”。他们欢迎每一个渴望自由的人们成为他们的一员。
      而她手中的这一枚看上去与众不同的纪念币则小上许多,正好是适合放在胸前的衣兜里,能随身携带的大小。温莎仔细分辨了一下,上面篆刻的编号是“W0000 0000”。
      背面自由军的标志——一头来自荒原的狼站在岩石上,仰头唱出无声的自由之歌。
      “自由、勇气,它永远与我同在。”
      理查德握成拳的右手敲了敲左边的胸口,转身推开审判庭的大门。

      【《我的分享年》】
      我不喜欢做梦,但却是易做梦的体质。
      我又一遍重温了分享年前三个月某件事发生时的心情。
      说起来那件事大概是我幼期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的起始点吧。鱼如果一生都生活在水中,那么它就不会知道水的存在。只有当它被鱼鹰的利爪透过水面,扼住身躯,扔上天空,在狂风怒号中它才会知道空气的存在。
      事情经过的概括是我被“他们”逮捕了。
      那些日子里我时常在黑市逗留,等待着不期而遇撞上什么有趣的东西。
      淘金行为是我最喜爱的活动之一,掩藏起来、伪装声音和年龄,假装自己不是一个“沙丁罐头”里的小孩,随便挑选些什么。然后以物易物,或使用黄金。
      浩劫后大地充斥了带辐射的废渣和被污染的毒水,以及从这片废弃的荒土中滋生出的怪物,为了远离危险,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不再用双脚踏足陆地。他们学习了鸟,给自己按上了翅膀。飞行器透传重重云端展开双翼,飞到了云层的上方。被弃用的大地,钢筋水泥铸造的大楼逐渐被绿色侵染风化,成了动物的天下。大地上狰狞的伤痕吞没在自然无可抗拒的足下。
      直到后来人们写就了新世界的规则,不再进犯森林,道路不会再一寸寸蔓延。只有各色飞行器作为唯一的交通工具在“沙丁罐头”间往来。
      飞船需要补充食物和水源,“沙丁罐头”则需要通过它进行物件、信息的交流。名为村庄的“沙丁罐头”外墙延伸出去形成了一块平台,作为飞行器暂时的停放点。我还记得每逢“风暴号”到达时都是一场盛况。成分繁杂的人群汇聚在平台边,热切注视着巨大的飞行器天空中降下,那庞大的体型像极了一艘方舟。
      除却官方沟通,飞船上的荒原客们会私下里举办黑市,与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切切地汇集在一个角落,进行交易。虽然这种行为踩在规则的边境线上,但绝对不属于合法的范畴内。
      荒原客都是些不属于村庄,常年浪迹,无所依定的人们。来来往往都是遮掩住面貌的人,披着常年被风尘洗礼的帽兜,谁也不认识谁,各取所需,然后转身再见。
      我混了一段时间后学会了通过黑市上出现的苹果,分辨出昨天的飞船来自南方。然后判断怎么把自己的东西卖出一个好价钱。南方那边环境非常混乱,和那些人交易很多零件组装出的半成品,价格可以翻上几倍。他们那些人也乐得拿出我们这见不着,昂贵的稀罕玩意儿来。
      我在成年人腰间穿梭,偶尔停下拿出组装好的部件交易。
      将沉甸甸的口袋揣在怀里,我感到了某种古老的激情。
      纵观历史会发现人类对黄金的喜爱已经长久到刻入基因的地步。宗教神殿的门墙覆盖着黄金,金汁写就的梵语经书。即使相互隔绝的文化之间,也会不约同地将黄金当作珍贵之物。不论什么时代,黄金都是经久不衰的硬通货。
      我非常富有,通过修复那些旧世纪起码有五百年以上历史的机械物品,一口袋一口袋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口袋。学校里教授简单机械原理,我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又独自学习了不少。黑市拥有大量等待机械师来恢复生机的机械,这简直就是我的主场。
      我站在路中间观望,突然间整个黑市的人都开始骚动起来,发生了什么?我搞不懂,但是我有不好的预感。我跟着边上的人一起跑起来。人群沸腾了。
      身高低于海拔线的我艰难躲避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各种撞击。
      很快我搞清楚了,是“他们”来了。真不可思议,我曾一度以为“他们”是某种类似于传说中的恶魔一类的东西,是恐惧的象征。所有人都对“他们”怀着敬畏,一言一行中都会顾及到,但“他们”不会在人前现身。暗搓搓地窥探,趁其不备将人拖进阴影消化掉,留下不明真假的传言。神秘本该是“他们”的一部分才对。
      但现在的情况,就像大白天阳关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突然裂开一条连通地狱的深壑,恶魔潮水般涌出来。
      有人撞到了我,手上钱袋被撞飞出去,一袋子金币撒了出来。我来不及捡它们,圆形的金币在阳光下像一只只明晃晃的眼睛盯着我看,围绕着我,看着我。很快它们被人群踢散了,踩进泥里。
      这个时候没人在意金子了。
      “他们”形成了一张大网,任何人都无法的逃脱。
      我躲了起来,然后“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我。头顶上令人炫目的光线照进了我藏身的杂物堆,像是阳光照在了霉菌上。“他们”一只手把我提了出来。轻易地就像是有人告发了我的存在,或者我的某一个器官背叛了我,出卖了我的踪迹。
      等眼中刺目的光炫暗淡下去以后,眼前有一缕绚丽的金发,我突然意识到我见到了“他们”的面目。即使这些人穿戴我前所未见的盔甲,遮掩了面目,但我还是认出来了。他们是我街上偶然遇见熟悉的陌生人,是我的邻居,同学的父母。
      他们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无处不在。
      我被电击棒击晕过去,醒来后身处在一个牢房内。我失去了的挎包,被换上了灰蒙蒙的牢服、没有窗户、也没有闹钟,不见天日,我只能根据腹部逐渐灼烧起来的疼痛分辨判断时间。我又饿又渴,后悔和恐惧弥漫上来。
      我也并处于一个孤独的空间内,周围还有来来去去的牢友。可怕的是我在有些摧残地快脱离人类皮囊的可怜虫身上感到了无数熟悉感。按理村庄内的人,除了分享年和老死不该会无故失踪。但很多人只是一个转身,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人们对他们曾经的存在讳莫如深,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久而久之就以为自己真的忘怀了。
      我印象中一个邻居,他未必留下多么特别的记忆,只记得偶尔路过和他打招呼。然后忽然好几天不见他,我有意去找他时,除了脑子中的记忆,完全没有发现一点证据。空旷的房间成了待住房,无法搬动的家具上附有一层薄尘,他人间蒸发了。恶魔带走了他,又抹去了他的痕迹。
      可是我的记忆又是真的吗?没有证据证明的记忆,又怎么能断定真假呢?
      牢房中我从眼前的这团不时发出抽搐的物体,依稀辨别出了他的影子。
      “戴夫、戴夫,是你吗?”我压低声音。他看了过来,啊,多么丑陋的家伙。它脸上布满伤疤的皮垂下来像一张过大的膜包裹在骨头外面;眼深深凹陷进去,下面浓重的黑色像是被拳头砸在眼眶上狠狠敲打出来的。它一定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皮角堆叠的骷髅有了反应,那凹陷的深坑缓缓转了过来。
      它认出了我,惊恐地张大了没有牙齿的嘴。我竟然能从这么一张脸上看出惊恐?不是,他恐惧什么?牢笼的角落发出刺耳的铃声,“他们”冲进来,用长棍和拳头将最后一点熟悉感悉数粉碎。男人蜷缩在角落,抖地宛如正千百根针扎他的死穴,下身失禁,恶臭隔着铁栅栏飘过来。
      他们来了又走,来去匆匆,像是聚会上繁忙的招待。有些人回来了,它们失去了自己的下巴、脊椎的下半截;有些人再也没回来过。
      我看见了大量的死亡,他们似乎有意无意地遗忘了我的存在。我不希望自己被注意到,我也不想变成那样可怕的东西啊。
      但是、但是被遗忘在牢狱中,独自慢慢腐烂也是死啊。
      我会就这么死了,没有人会记得我。
      我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他们暂时没有决定好如何处理我,就将我搁置。等待我自行腐烂,少一个麻烦。
      绝望中我看见我的母亲站在栏杆外,但我知道那是幻觉。
      “Mom, please help me!”(妈妈,求你救我吧!)我扑在栅栏上哭喊道。她什么也听不见,身影摇曳了一下,从眼前逐渐消失了。
      被放出去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阳光照下来灼烧了视网膜,短短半个月,像是度过了半辈子那么漫长。
      介于我还没有成年,加上正好卖光了零件,钱袋也撒了,他们只在挎包里找到了一把弹弓。这些罪证还不足以让我烂死在里面。
      他们最后释放了我。
      我经过半个村庄,漫无目的地游走,阳光驱散不了我心中的阴影,一时间还无法从阴郁中走出去,生怕一停下来,一个回头他们就把我抓回去。
      不经意间我在围墙边看见母亲,她穿着褐色的职业装,深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盘成一个优雅大方的发髻,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她正在慰问修补围墙的工人,严肃又关切的表情,宛如一位严母。
      她抬头时不经意地扫过这边,我肯定她看见我了,但她紧接着又低下头和别人热切的讨论起图纸来。我头脑冷静下来。不论是她没认出半个月下来略有脱形的我,还是认出来后不想搭理,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她必须关心全世界的动物和破损的围墙,却对唯一关在监牢里等死的孩子不闻不问。我被她抛弃了。
      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梦醒时分我摸索到身边早已冰冷的草垫。
      大多数时候我,冷漠又冷静。
      这些品质并非天生,而是来自于后天养成。
      作为一个经常惹麻烦的家伙,我经常遇到些超出我这个年龄能力应付范围内的麻烦。那种情况下,我也只能冷静下来,拼命思考了。
      霍泽不见了。
      一如他曾经的每一次那样不告而别。
      硕大的洞穴空空荡荡,水珠落下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孤独,梦中残存的绝望翻腾起黑色的波涛。
      可恨得我无法和他言语相通。
      我才刚知道他的名字不久,我还没有做好立即失去他的准备。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
      阴沉的天空中一道闷雷炸响,遥远地传来,被呼啸的风撕扯成碎片挤进洞穴,其间夹杂着不和谐的狼嚎与岩石一同隆隆作响。
      霍泽又失踪了。可我没有时间抱怨。我向来孤身一人,接下来我该靠我自己。
      我整理着自己简陋的戎装。
      我弄丢了我的武器。武器丢了不要紧,以后总能获得新的。重要的是活下去。
      起身时,胸口上的东西滑了下去。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它。
      这是什么?
      项链。
      他没有把它带走?
      “hoser”几个简单的字母歪歪斜斜地刻在斑驳的金属面上,冰凉的指尖流窜起一丝暖流。我把它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突然将它死死地按在胸前。项链挂坠边缘凸的锐角嵌进了肉里,压出一片青紫,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不愿意思考他为什么不带走这串项链,还将之特意放在了显眼的地方。
      我只要知道现在我手心里还残存着一点凭依、一线希望就可以了。
      又在胸前捂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有足够的力量站起来。
      我在大地上穿行,接连不断的狼嚎此起彼伏,一声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它们越过苍茫的大地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当狼家族中的成员被杀死,狼群会震怒,它们血腥的脚步会席卷大地,誓死找出凶手。
      有时候我会有一些特殊的感觉,换一种矫情的说法叫宿命的预感,比如此刻我赤脚奔走时,有一股蒸腾的气在胸口徘徊不去。
      是时候该和狼群做个断决了。
      嗓子痒了一下,我捂脸咳嗽了几声,手放下时,突然想到了鼻子里的录音机。说实话我早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它从一开始就陪伴着我,到了需要的时候也该派上用场了。我爱故事的戏剧性,它们总会给予每个角色相应的结局。
      我清了清嗓子试着开口。
      “你好,可以听见吗?”这个开场白傻透了。
      “你能听见那些传来的狼嚎吗?是的,听上去它们离我很近。狼群对我穷追不舍,因为我杀了其中的两头。你能相信吗?我杀了它们,两头狼。我也不想因此上审判法庭,但是没有办法,不是它们死,该死的就是我了。虽然规定分享年中,一切都按丛林法则,非当事人不得插手。但鬼知道还会弄出些什么新的说法糊弄人。前几日我住洞里,那是个不错的居住地点,干燥又温暖。现在不得不离开了,希望我还有机会回到那里。”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突然我停下来。
      真是不巧,我又遇见了鹿群。
      深春时节,光秃的丛林早就变成了另外一幅样。
      我看过去时,正好这时大角晃了一下脑袋,深浅不一的绿色间,它那两支树冠般繁盛的犄角微微一颤,偏动了角度。大角后头走出了黑叶子,它抖动它黑色轮廓的耳朵。不远处白脖子露出半个三角形的脑袋。
      很好三个都在,又一次到齐了。
      我原来以为不会再遇见它们。
      鹿,这些胆小的家伙敏锐度向来不低,风吹草动都会撒腿就跑。几乎在我看清它们的同时,它们也看清了我。
      鹿们停下来,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看着我。
      布丁已经死了。我和它们的连系切断了。在我有了分开的经历后,我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已经浓郁到无法被忽视的地步了。
      我靠近它们,走到它们面前。所以,它们为什么没有逃跑呢?
      狼给了我答案。
      富有穿透力的狼嚎离我们近极了,它们形成的大网,将猎物统统驱赶至一处,快速收束起来。可能就在一百米开外,可能下一秒,它们就会出现在身后。
      没时间了,得尽快作下决定,争分夺秒。
      好吧,我与它们还差一句道别。
      我走到它们的面前,隔着一米的距离不再靠近,最后一次注视它们美丽的形态,鲜活的神情。
      “大角、黑叶子、白脖子,”我开口了“请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们。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家,它本不该属于我。这是我欠你们的。但它不适合我,我要离开了。我会带走那些野狼,虽然我与它们注定你死我活,但是我的本性于它们是一致的。”
      “再见。不,我们最好再也别再见面。”
      白脖子想跟着我走。但大角生气了,不过现在它面对我时浑身充斥了微微的恐惧。他竟然害怕我?不过他对我无可奈何。
      我拍了拍白脖子的肩胛骨,作最后的道别——以后互不相关。
      我是一个独行者。合该一个人。
      它们跑了,我目送它们的离开。然后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我扯掉手上的止血带,让血滴到地上。狼会跟着血迹来找我。
      前放有高耸的岩山,我可以爬上去,这样狼群就够不着我了。我不去想它们是否会在我到达之前抓住我,我只是竭尽我所能,撒开脚步奔跑。
      我在奔跑,跑到筋疲力尽,骨骼吱呀作响,肌肉像是化作了通红的热碳,但我一刻也不能停下。当我回头,我会看见一匹匹巨狼跳出来没过森林,向我席卷而来。
      我没有休息,我狂奔着。腿像是从我身上消失了,我感觉不到它了。我在奔跑,化作一阵风,在竭尽全力地呼吸,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滋味。对,我感觉害怕,非常害怕。但恐惧不是一件令人耻辱的事情,因为恐惧干出丑恶的事情来才是,我接受了我的恐惧。
      当我抵达崖壁,来不及呼吸。我跳起来,抬手抓住了一条缝隙,顺着绝壁开裂的悬石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紧跟在我脚裸边,两条狼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咚地一声,溅起了无数碎石和土尘。
      我单手挂在狼够不到的地方,猛地喘出一口气。等稍稍找回了呼吸的节奏后,又重新启程并加快了速度。
      这一次死亡的赛跑,赢的人会是我。
      我爬的足够高,直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现在我暂时安全了,心脏在胸膛了怦怦直跳,黏腻的汗水断了线般淌下,而我只想哈哈大笑。
      当我往下看去。哇,那场面相当的壮观。群狼遍地,填满了山谷。它们愤怒的嚎叫震彻山谷,岩壁上的石块也跟着大颤,不过一切在我听来像是某种另类的嘉奖。
      月亮当空。
      我攀上了岩山光秃的脊梁,越爬越高。风变得冷冽了,呼吸越来越困难,速度慢了下来,石块在掌心打滑,但是我没有停下。
      黑漆漆的岩山上,月光下我光裸的皮肤反射着醒目的光,像是在升腾,像是在呼吸,要融化在空气中了。
      快要爬到山顶的时候,我正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有丝毫预兆一张长满了白毛、尖酸狡诈的巨脸,突然出现在我的头顶。
      它是怎么上来的?我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我停顿太久,让狼追了上来?一头狼怎么可能爬上悬崖峭壁?难道它会飞不成?
      被手心汗水打湿的岩石一滑,像是按下了慢放键,我只来得及睁大眼睛,就掉了下去。坠落,坠落,坠入狼群。
      我眼前一黑躺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睁大的眼瞳里缀满了星河与月亮的光辉。
      然后狼群晃动着一张张毛茸茸的尖脸,一哄而上,从包围圈即将缩成一个点。
      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这个关头我的手短时间内,不知道为什么短时间内恢复了控制。我捡起了石头。只来得及挥舞了一下,就被咬住扑倒。
      没什么可以后悔的,起码我拼命到了最后一秒。
      死亡,对于我来说它早该降临了,它是我迟到的归属。
      然后从天而降的阴影盖在脸上,熟悉的气味隔绝了世界。
      心中某个地方被突兀拨动了一下。
      我愣住了,可能过了足足一秒,寒冷中,脸上覆盖的这块狼皮带着人体的温度,使人不禁想沉浸期间。
      我起抬头,头上的皮毛歪到了一边。滑过脸颊时传来扎刺的触感。
      霍泽修长有力的四肢笼罩在我的上方。缎子似的雪白皮肤下,滚动着坚实的筋肉,活力从每一个细胞里溺出来。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生灵,他来自于最美好的梦境。
      滚烫的鲜血落下,打在我的眼眶上。他扬起下颚,对月亮引颈高歌。
      我听到了一只来自荒野的歌。

      【《分享年》现世英国吉尔伯特原著】
      错了,狼群跟了上来。我可以听见很多的狼在嚎叫。它们还在远处,但正在逼近。
      我生自己的气。狼群怎么会找到我们呢?小鹿和我已经尽全力了——我们逃跑,游过湖水,绕过松软的土地,却都没用。
      然后我找到了原因。一群苍蝇围着地上的一滴血乱转。鹿宝宝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狼群沿着强烈的血腥味在追踪我们。
      现在想要进入树林深处已经太迟了。狼群会找到我们。我看着四只鹿——那是我的家人——我知道我不能让它们死。有一个办法,很危险,但我不得不去做。
      我先清洗了鹿宝宝的伤口,把树叶敷在上面止住血。然后我割伤了自己——用锋利的石块在腿上划了一个小口子。
      “你到那儿去。”我对鹿爸爸说,“到树林里去,我去另一边的空地。狼群会跟着我的血来找我。如果狼群没有追到我,我会等上几天,然后再来找你们。明白吗?”
      它当然不明白,但是它明白正在逼近的危险。鹿哥哥想和我一起走。但这次鹿爸爸对它发了脾气,把它赶上了山。当然了,没有道别。
      我开始跑下山,到了没有树的地方。我回头看去,已经看不到鹿群了。
      睡过之后,我更有劲儿了,我跑得很快。我知道要去哪儿。两英里外有一座高耸的石头山——我可以爬上去,但是狼不行。但在狼群找到我之前,我能到达那里吗?
      我头也不回地跑。十分钟后,我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时我听到了狼嚎。我转过头一看,群狼在我的身后追来。
      于是我没有休息。我跑,它们也跑。我很害怕,真的害怕。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双腿了。“不要倒下,继续跑。”我告诉自己。
      我要逃命,当跑到石头山时,我没有停下;我爬了上去,比野猫还快。就在我的下面,一只狼撞到了另外一只身上,摔了下去。它们愤怒的嚎叫响彻我的耳际,我越爬越高,直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我坐下来背靠岩石住下看。群狼遍地…… 我在这里,它们现在捉不到我。等我休息好了,我就会继续爬到山顶,那样我就安全了。
      不,等等——也许我要在这里一直待到早上。我需要睡觉。酣睡之后,我会觉得更有力气。我觉得不太舒服。我记不起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听听这些狼嚎!它们当然也饿了。我和他们一样,也是动物。

      理查德爸爸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当理查德的“分享年”结束后,我去接他回家。我跟着他的录音机的无线电信号去找。我在山脚下发现了录音机,在那儿他曾试图摆脱狼群。录音机还在,但理查德不在了。
      他是睡着的时候跌下山的吗,还是第二天早上爬向山顶时出的意外?我不知道。
      我非常难过。村里人说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孩子,但是我不想,我讲不下去了。

      理查德妈妈的话:
      理查德是个倔强的孩子。他心中充满愤怒,想找回过去的世界。在过去的世界里,人类拥有一切,而动物一无所有。但是最后,他学会了如何“分享”,懂得了人也是动物的一分子,而世界不仅仅属于人类,也属于所有的动物。学习这一课并不容易,但却是我们所有人的必修课。现在我的儿子死了,而村里所有的人,还有他们的孩子们,他们孩子的孩子们,将永远铭记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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