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有生之年无从知晓 ...

  •   纵使现如今人人唾骂的汉奸,于她而言,唐胜涵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母亲早逝,她自幼性格顽劣,是父亲供养她去西洋念书,从小到大,她闯祸无数,也只有父亲包容她,只要她想要,就没什么得不到。从前,她没有办法选择她的出身,此刻她则是无法选择。她顾念夫妻之情,她也深晓民族大义,可那是他父亲,她别无选择。

      远山含黛,蓝天白云,气氛说不出的冷凝,她扬起唇角,笑意凄凉。四周的侍卫官立正行礼,那辆熟悉的道奇车终在抵达演讲台时停下。车门打开的刹那,她拨开人群,扑上前去。几在同时,枪声响起。声音从远及近,快如呼啸的风,低吼着,尖利而悠远,一声声穿过她的鼓膜。

      疼,真是疼,她捂住腹部。顷刻间只觉得四周充斥着硝油味,眼前似乎有千万只群蜂飞舞,刹那间,如同没了支撑点般全身乏力,慢慢倒在地上。她对上了车内人惊诧的面容,神志渐渐清醒起来,不是唐胜涵,不是她父亲!

      那人她也认识,是新上任的参谋。凝视着那人双眸,她吃力的扯着唇角,用尽全身力气舒心的笑了笑,多好,眼前人不是她父亲!

      那人细细端模了她血流如注的面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失神叫道:“世侄女!”

      她大口喘着气,实则连呼吸都不知几分是自己的,近乎惶恐的冷意,如针一般随着寒风钻进体内。

      似是陷入苍茫的水雾般,眼里的水气遮住了她的视线,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将她搂在怀里,唇瓣张合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在低吼着她的名字。

      直到那人强制性的将她的脸拨过来,她的视线才慢慢定格,是何今昔。

      她侧过脸去,他是这次暗杀的谋划者之一,不对,该是主谋才对,因此出现也是不奇的。他轻拍着她面颊,语无伦次,柔声低语的哄着她:“槿埝,再忍一会,就一会儿,你听我说,医生马上就会来。乖,不要等多久,只一会,一会就好。”

      他那样情真意切,语音近带着哭腔,寻常苍白的面色浮现出焦躁,从前他向来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即使泰山崩之于前而面不改色。现在想来夫妻也有情分在,他对她的感情也许不完全是假的,她无力的抬手,拨拨他的颈子,示意他凑近,吃力的用近乎叹喟的声音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个,我想听你说爱我。”

      任性也就仅此一回,她笑了笑,唇薄如瓷,忽的想起,她初见何今昔时,蔷薇花开的那样好,可盛极便会转衰,如同她与何今昔,早就预示着会有今天。

      殷红的血几近浸染他的大衣,他抱着她,小心的如她是沙漠中的古陶器,稍有不慎,就会被流沙埋没。他俯下身,在她耳边郑重的低语:“我爱你,槿埝,我何今昔今生今生只爱你唐槿埝一个人。”顿了顿,又伸指颤抖的抚上她额头,轻声哄着她:“乖,你现在不要说话,也不要动。马上就到医院,等你好了,你想听多少遍,听我说多久都没有关系。”

      “我以为你有生之年都不会说了。”她觉得身体很重,疼的动不了。唇角努力的绽出笑来,面容苍凉:“也罢,我以前总在梦里听到你说你爱我,现在我就要死了,你哄哄我也是应该的。”

      渐渐的,映入她眼中的景物一片模糊,而何今昔是唯一的真实。

      她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费力的紧,顿了顿,终究不甘心,勉力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他:“何今昔,我知道你在骗我呢,你嘴里说爱我,可又让我这么难过。”她摇了摇头,笑容惨淡:“你爱的,是你的未婚妻,你说过,初次见时,她穿水墨兰的旗袍,鲜妍的就像油画。”

      她满面疲惫,语声益发的淡了,如蝶翅般的眼睫轻触着眼睑。她累了,而他也终究也可以解脱了。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是相思无尽处。”他低低的念出这两句诗来,一字字熨入她鼓膜,他柔声道:“槿埝,五年前,你的画扇上写的就是这两句。”

      他自顾自的低语:“槿埝,那个人是你。”

      语落时,一滴湿热的泪落在他袖间,转瞬沁凉。

      她的眼皮很重,脑中不受指挥的闪回暗色的旧画面,渐渐的所有的一切蓦的渐渐明晰起来。五年前,她刚去英国一年时回来度假,她借了表姐的旗袍穿,她启程去英国时坐上黄包车,而后一清俊少年捡了她的画扇。

      往事如水草般,顺着记忆之流滴滴溯回。原来那个人是他,她抬手抚上他额角,笑意溢上眼角眉梢,终于,长睫一颤,她疲倦极了的合上眼。

      何今昔用尽全部的力气抱紧怀中人,心中的痛楚再也难以自抑,在他怀中,她脸色是娇俏的苹果红,唇色苍白。合上眼,安静的就像西洋娃娃。

      良久,他颓丧的摸向口袋,紧贴着胸口的地方,那里有两张去英国的机票,他原定完成任务后和她去英国,再不踏入故土,而这些,她永远不会知晓了。

      这次暗杀计划失败,只因组织未料到唐胜涵会逗留在北平两日。提前回来的只是唐胜涵下属,新上任的参谋长。筹划时,他也曾犹豫,毕竟唐胜涵是他岳父,待他不薄。

      可组织许诺,如若成功,他便可带着家眷远走高飞。远走高飞?是个多么有利诱味的词语?世界何其广,他不断的摩挲着那张世界版图,不断的告诫自己,只要完成了这项任务,他带着唐槿埝去哪里都行。

      这一年多来,他废寝忘食,他忐忑不安,可他算漏了一样,骨肉亲情。那个人再不好,终究是她的父亲。

      何今昔扬起脸,漠然看向车窗外,道旁蔷薇骨朵挤挤挨挨,已蕴繁势,犹忆起蔷薇枝上的她,言笑宛然,再回溯到五年前,她下黄包车时掉的圆扇,他俯身替她捡起,四目相接时,就已对她心心念念。

      那次替她捡起地上的圆扇时,他目送着她提着箱子一步步走向检票处,看着那艘轮船的标号时,他垂下头怅然惋惜,那艘船是要开往英国,彼此间隔着一个国,他该去哪里寻她?即使心心念念,又有何用?

      所幸他并没有等多久,有生之年他们居然能再相逢,只是场景意外,彼时蔷薇花开到荼縻,记忆中的少女攀上墙角,朝他翩然一笑的刹那,他愕然站立,几要以为是在梦中,还有些微的怅然,他始终记得她,可她却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没有丝毫印象。

      将一篮蔷薇花赠予她后,他也曾懊丧为何只问了姓名,却没有问对方住址。

      他恍然的追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发现原来她就在隔壁上课,既然今日错过了还可以等明日,他们还有那么多时间,本不需都一天就问完。

      只是他掩门进屋时,屋主周婶慌慌张张的递信给他后,便关上门,问可知她是谁。见他笑着念出她的名字,周婶惶然:“你真知她是谁?她是汉奸唐胜涵的女儿唐槿埝。”

      “轰”的一声,他脑中似乎有什么绽开,极轻又极重,茫然的看着墙角的蔷薇,苦笑出声,还真是天作孽缘。众所周知,唐胜涵是法国人走狗,出卖地界,出卖劳工,人人提起恨不能愤而诛之。组织谋划刺杀他已久,可其心思缜密,总能次次逃脱。他十指颤抖着拆开手中的信,信上组织让他即刻回北平。

      他合上信笺时,反倒庆幸,也罢,他们之间的故事也许就应该到此结束。

      可偏偏有生之年还是遇见了,唐胜涵参与制定劳工法,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却不增加酬劳,反而变本加厉压榨工人血汗钱。

      他的另一身份是报社编辑,纸上讨伐的方块字已经再也不能形容他出离的愤怒,他号召并组织了那次游行,狭路相逢,避无可避,无意间和她的视线相撞,坐在车内的她吃惊的掩住口,神情既悲哀又难以置信。

      他没有抱丝毫希望,可她竟然应允了,而唯一的条件是让他娶她。

      他永生永世都会记得那次,落花人独立,她站在屋前,脸庞如同红润的番石榴,鲜妍又漂亮,星眸微微闪。彼时,他痴痴的看着她的脸庞,她说什么是他能不答应呢?

      他知她雇侦探查探他,怀疑他的忠贞。

      恰巧那次经过街角时,他曾经的未婚妻拦着他,冷然质问:“何今昔,你救我我感激,你违婚约,我无所谓,可我只问你,娶汉奸之女,为汉奸唱太平盛世,你可晓得什么是民族大义?你可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你娶她,就是为了步步高升?”

      面对她的怒容,他浅浅一笑,泰然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我爱她。”

      如今想来,那是他第一次说爱她,却是当着外人的面。如今他再多的悔恨却已为时已晚,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早点对她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一想,她整日在父亲和他之间周旋,她是该有多煎熬?现在想来,他终究是自私的,连对她的爱都是。

      她什么知道他的谋划,他无从知晓,现如今他更不需要知道。

      顷刻间,残阳如血,怀中人的温度渐趋冰冷,远处汽笛悠悠,这辆汽车终将驶入无人之地,他的命运如何,他不关心,他只知,她在有生之年不信他爱她,从此刻开始,他终于失去了爱人的权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