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遣蒲月上笔端》司文

1、壹

　　西楚开皇十年夏
　　残阳似血，黄昏林间的一条偏僻山路上，一行十几个大汉身着布衣，多负不同程度的刀伤，满身尘土与血混合成暗红色，凝结在伤口处。他们手握横刀于腰间，神色严峻肃穆，坚毅的脸上难掩眉间疲惫之色，队伍逞半包围阵势，相互配合紧密拱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向前疾行，身后留有数人断后，掩盖痕迹。
　　驾车的是一名相貌普通温和的男子，他满面灰尘衣衫松懈很是狼狈，浑身只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深邃，锐利非常，让人不敢直视。他把车驾到一处稍显宽阔的林间空地停下，环顾四周、天色，说：“天快黑了，今日就在此歇息，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继续赶路，应该可以在日落前赶回到大营。”
　　为首的一名大汉大步走至男子身边躬身低声问道：“主公，出了这片林地就是我方大营，何不趁夜继续赶路？此处树木林立，万一我们行迹败露，那些贼子趁夜掩杀过来，您和夫人就危险了。况且夫人这般情形，耽误不得，还是再赶一夜，早些回营为上。”
　　男子放下手中的马鞭，看着大汉摇摇头道：“无妨，大家带伤赶路，又连日疾行人困马乏，如果继续前行等体力耗尽，不用他人围攻，我们这边不攻自破。去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不要出一趟门折我一员大将。放心，他们想要杀我不难，怕也没那么容易。”
　　“这……”主公这话倒是说得轻巧，大汉不死心想要继续劝说。他们把痕迹掩盖得再好，也只是能迷惑敌人一时，只怕他们一歇下来，追兵不久将至。
　　“好了。”男子挥挥手跳下车，站在大汉旁边比他要矮一个头，是个小个子，他从车上拿出一把刀鞘通体漆黑的横刀别在腰间，人虽矮，气质上却有一股凌厉气势。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交到大汉手中，说：“把马卸了装上马鞍，拿我的手令连夜赶往大营调兵，着陈副将带一百骑兵前来接应，至于你，就留在军营里让军医给你治治伤，别把手废了。”
　　军令如山，大汉接过令牌，即便有再多的话也得咽回肚里，他招来两名汉子帮忙卸下车具，给马换上马鞍，朝男子拱手道：“天亮前必带人返回，主公保重。”动作利索的翻身上马，朝军营方向疾驰而去。

　　男子名叫蒋中仁，官至益州刺史领益州牧。近日益州府通往洛阳府的必经之地雁门郡突发匪乱，他亲自带兵平乱。益州兵彪悍，配合精良的武器，不日就攻破匪寨，绞杀强盗数十人，缴银约三百万两，着军士清点完毕后装箱运回益州府。正准备拔营回师，便有家人来报说四日前有匪徒闯入他夫人远在洛阳府的娘家，把他在娘家安胎即将临盆的夫人赵小宛掳走，留下狠话要想保住妻儿，用那收缴的三百万两白银到雁门郡下一小县外的小锥子沟来换。
　　蒋中仁是什么人，出了名的倔驴子，朝中人戏称他是“压不倒的小个子”，现在竟然有人想用他夫人来威胁他，妈了个巴子的，还敢在他的地盘上，这是反了天了。
　　蒋中仁下令大军原地休整待命，计划运送回益州城的银钱暂缓押运，他亲自带三十人轻装疾行，直奔匪徒留下的交易地点，轻易就把几个守土屋的小毛贼砍翻，救出夫人，没想到刚出土屋不远，就中了埋伏。那群匪徒穿着破旧，手上的武器各式各样，连锄头都有，胜在人多和小锥子沟特殊的地形，甚是难缠，即便蒋中仁一行兵器锐利，也经过一番苦战才冲出包围，原先的三十人减员数名。
　　往县城的大路被匪徒设卡堵死，一行人带着一名孕妇不敢硬拼，回程只能挑乡下的小路奔走，好不容易在山沟中见到一户农家，重金从农户那买来破旧马车和拉磨的马匹，车内铺着厚厚的破旧棉絮，车轮裹上麦梗尽量减少颠簸，也只能让赵小宛在途中少些颠簸。
　　他们连日赶路，途中也有过几次遭遇战，人疲马乏，再不停下歇息，不说人，拉车的马都得累死。

　　大汉走后，剩下的人自觉围坐在马车边的空地上拱卫蒋中仁和夫人以防不测。空地四周点起篝火照明，干粮放到火边熏烤片刻加热直接就水充饥，就这样简陋的一餐也已经比前几日好上太好。简单吃完晚饭，除放哨的人，其余人都开始闭目歇息。
　　蒋中仁拿着烤好的干粮和热水回到车上，扶起夫人靠在他怀中喂食，待她摇头表示不吃了，才把剩下的填进自己的肚子。“娘子，前方就是大营，你再坚持一夜。”他的手放在那颗滚圆的肚子上摩挲，动作轻柔，神态平和，像是怕吓到他未来的孩子。
　　“郎君，都是我不好，你出门在外，我本应该在家待产，岂料父亲突然染疾，要不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回娘家探望，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赵小宛靠在蒋中仁怀里低诉，那些贼人为财，一时没人敢动她，但是她明白，没有那些银子，她和肚里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首。多日来强撑起的坚强终是在丈夫的怀里瓦解，泪止不住滑落。
　　“什么好不好，岳父不适，你回家探望无可厚非，马拉戈壁，打不过我竟然敢抓我娘子，这事回去一定要彻查，不管是谁干的，我要灭他们九族。”蒋中仁光想想就生气，他就这么一位夫人，平时在刺史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差人护着，自从她有孕之后，照顾起居的丫鬟婆子更是寸步不许离，怎么他前脚刚走，夫人只是回个娘家，竟然连个守卫的人都没人，管家是死了还是死了还是死了，不会派人跟着，不死等他回去也要让他脱层皮。他小心的擦去找小宛的眼泪，没有多讲那些安慰人的废话，他要把那些掳走夫人的匪徒千刀万剐才解气。
　　“什么灭九族，不许胡说”赵小宛吸着鼻子嗔怪道，这人看着斯斯文文，怎么就那么匪气，安慰人都不会好好说话。怀孕浮肿的小手覆在蒋中仁的手背上，“不许再说脏话，教坏孩子。看你，一副土匪样，保不准我真给你生出个小土匪来。”
　　“那感情好，等他出来，我把我手下那些兵都给他，让他当个土匪头子，看看谁还敢在我的益州府捣乱，抄他老家。”
　　赵小宛对夫君这霸道的性子甚是无奈，怎么动不动就是抄家。“你好好的官不让当，还想着让我的孩子去当土匪，休想，他要是不好好读书，和他阿郎这样明明是个山大王还非得让媒婆说是什么书香世家骗婚，以后的日子你自己过去。”她傲娇了。

　　赵小宛人如其名，未出嫁前就是一副温婉的性子，长像柔美水灵一点也不像北方的姑娘，倒像是南方的美人坯子。她是赵家独女，光冲着赵成吉那份丰厚的家产，上门的媒婆几年内踏破了赵家好几条门槛，都没说成。赵成吉不是嫌人家丑就是嫌人家没学问，家中有妻子的不要，倒插门的不要，小白脸书生不要，孔武有力的莽夫不要，搞得赵夫人跟着犯糊涂，闹不明白赵成吉到底想怎样。
　　蒋中仁当年花重金请去赵家下聘的媒婆那嘴硬是了得，兵痞子到了她嘴里那叫一个温文尔雅，书香门第，人品端正，单身，且保证只愿娶一房妻，这下终于点中赵成吉心事，同意亲自见上一见。
　　约见那天，蒋中仁把他的好友打扮一番走在前头，自己当然也好好的打理一番，仅是在去到赵府拜见时，故意慢他一步错开位置跟在后面，赵成吉和赵夫人错把狗头师爷当姑爷，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得意，赵夫人看老爷欢喜，自然是没有意见，二老当天就让人合了八字，喜得‘天生一对，前缘已定’八字，当日就把亲事定了下来。待过三书六礼，女婿上门迎亲，且看那高头大马上满脸得意，长得相貌平平，下马之后还比轿夫矮一个头的新郎官是怎么回事？再看看新郎马后那些身披彩带的军士，老丈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女婿哪是原先的书生，明明就是原先跟在‘准女婿’身后，谈吐还算不俗的矮小家丁，这根本就是骗婚，此时说不嫁？婚契都签了，悔婚是要被县太爷抓去打板子的，他一把年纪了，哪里经得起打？
　　悔不得婚，还不能摆脸色吗，赵成吉让家丁把迎亲的人挡在门外，回去大堂把那个媒婆叫去骂了个狗血喷头，还不解气，坐在太师椅上把喜桌拍得啪啪作响，赵夫人是个没主意的人，看老爷如此，只会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这刘媒婆是什么人，这点小风浪都摆不平，哪好说自己是上京第一金牌媒婆，她端起那张富态的笑脸，喜气洋洋地回道：“老郎主大喜，多好的日子，可别错过了吉时。”她一瞧赵成吉吹胡瞪眼满脸不快，赶忙接着说：“您看女婿可不能光看身高，他虽然是个当兵的，但是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校尉，前途不可限量，再说长相，虽不是貌比潘安，胜在中正平和，也没有那些三大五粗的老爷们那些痞子习气，一看就是个会疼媳妇的。而且您再想想，您千挑万选地为小姐择婿，光金玉满堂的富贵人家都拒绝了好几户，为了什么？还不是怕娘子嫁过去以后会委屈做小？他蒋中仁可是和我说了，娶妻娶贤，这辈子只愿娶娘子为妻，绝不纳妾……”之后啪啪啪地说了一大堆的好话，把赵成吉和夫人给绕得头晕，糊里糊涂地觉得不妥，又说不出缘由，听着媒婆扯掰又似乎说得有那么些道理，开弓没有回头箭，最终强撑着笑脸硬着头皮把女儿嫁了，待事后仔细想想那些错漏百出的话，女儿已经出嫁，只能在家空叹息，赵成吉天天在家捶胸顿足。
　　蒋中仁长得不丑，就是矮些，还是当兵的，每次媒婆帮他去提亲，人家一见这他这个头，还当兵，谁也不愿把女人往他那嫁。本来娶不娶妻他倒是不在意，好男儿志在沙场，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只因元宵佳节，那一眼狗血迸发的一见钟情，当场立誓非赵家娘子不娶。
　　赵小宛盖了红盖头别了老父，大红轿子抬进蒋家拜堂成亲，新房中她在喜床边安坐，双手搅着锦帕，满心忐忑不知自己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等夫君来掀红盖头，等到入夜才盼来一双大脚，盖头被掀开，微醺的醉颜笑得好不得意，长相虽然平凡，架不住有一双有神的眼，蒋中仁牵起赵小宛的手，轻唤：“娘子。”
　　“夫君。”赵小宛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穿着大红喜袍还比她矮一个头的男子，温暖的笑容安抚了她头一次离开父母不由慌乱的心。
　　当然啦，他们回门的时候赵小宛才知道这个宠爱自己的夫君耍了不少手段才把她骗回家的，还差点把她阿郎气出毛病来，我们的蒋夫人当场就给了他一个‘麻花’，让赵成吉看着很是欣慰，他再不满这女婿，好歹是个妻管严，就这个头，以后也不怕惹些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赵成吉就吃定他看不上的人家也看不上），看女儿的样子也没有不如意，很好很好。
　　一晃十年过去，当初的小校尉，现在的刺史大人在车中抱着夫人赔笑道：“不敢不敢，等这小兔崽子出来，我一定让他好好读书，将来考个进士给老丈人看看，我们家也有个斯文人。”这左盼右盼，总算是把夫人的肚子盼大了，绝对不能惹她生气，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只带这么点人赶来救赵小宛，就是怕这些求财不要命的匪徒提前撕票。
　　“嗯，算你识趣。”赵小宛艰难地调整个姿势，两手托着肚子，酸痛的腰骨才舒服些。 “夫君，回去之后把死去将士的尸首找回来，好好安葬，毕竟，他们都是为了救我和孩子才死的。”
　　“夫人放心，这个我晓得。”蒋中仁抱紧怀中的妻子，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