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广场》二又愚

38、第三十八阶

　　“夏儿，我爱你。”
　　我手中捧着一沓情书，笔迹来自爸爸。妈妈上学的时候多才多艺，尽管姿色并不出众，却吸引了一批仰慕她才情的男同学。爸爸就是其中的一个。
　　现在人想起来不可思议，似乎胸大无脑的美女更卖座一些，这点，于我也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直到爸爸最后找了那个漂亮阿姨，彻底让夯实了我心中的不安的想法。爸爸也许从未喜欢过妈妈，否则不会这么伤妈妈的心。
　　泛黄的纸张提醒着这只是段过往历史。
　　我端详着我爱你这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看不出稚嫩，只是感到一股力量。可是这股力量，我的眼泪又再次将这页纸浸湿。
　　我最喜欢停留在妈妈的房间中，自己并不喜欢看书，但是却也拿起了她的书，试图从她曾经注视过的字里行间中找到妈妈的气息与停留。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找到当年的历史。
　　我靠在了木质座椅上，我爱你，代表着一种承诺。施施说她听了很多次男人的我爱你，她说，他们会对很多人说这样的话。那种热烈程度似乎能让你葬身于炙热的温度中。

　　“我喜欢听我爱你哦。尽管是那么风轻云淡。”施施乐着。
　　我静静地记录着她的语言。
　　“小雨，我想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施施突然表情严肃了。
　　我知道自己的眼神带着疑惑。
　　“我打算去‘小鼹鼠’的地方试着当一次模特。”施施挺了挺胸。
　　我被施施这个反常的举动惊得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她。
　　“很突然吧，我就是想体验一次这样的生活。”施施哈哈地笑着，享受着我这木然的表情。“所以，你把那只‘小鼹鼠’的电话赶紧告诉我，一会儿姐姐我通知他，姐要亲自深入基层当模特了。”
　　我听话地找到了“超市男”的电话，他的电话很好找，除了施施就是他了。
　　“小雨，咱们先一起去那个咖啡厅喝饮料吧。为我的决定庆祝一番。”施施记录完，便又开始描眉画眼。
　　“唔。”我像个扈从，听命似的守在施施的身旁。
　　今天的马路上的车永不停息地开着，格外地多。耳朵里充斥着汽车的鸣叫声。
　　同往常一样，施施按下了绿灯键，然后像小鸟般地轻快地飞上了马路。
　　一声刺破天际的撕裂声，沉闷的咚的一声。施施呈现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抛到了马路的另一头。就像一只能飞翔的小鸟，这种姿势我永生难忘，一种舞蹈的姿势。
　　大约过了十几秒，我才反应过来。
　　“施施！”我的嗓子在炸裂，声音凄楚。耳中的车鸣声已经变成了空白。
　　我跑到了施施的面前，她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我只感到一阵晕眩。晕了过去。

　　睁开眼睛，白色医院，幽灵般的护士和医生。
　　“我是在医院吗？”我吐出了这几个字。
　　“是的，您刚才昏迷过去了。”小护士眨着大眼睛温柔地说着。
　　片段般的破碎画面这个时候从我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我突然想起了：“施施呢？”
　　“您冷静一下。她不幸地离开人世了。”
　　我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弯曲的膝盖中。浑身僵硬。

　　我想看看施施，她安静地躺在了太平间中，嘴角依然带着微笑，“照片男”赶了过来。
　　“施施……”
　　“这位男士，您别激动。”
　　无声地眼泪在每个人的脸颊上流淌开。
　　施施的葬礼很宏大，施施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她化着漂亮的妆，只是脸色苍白的如同蜡像，她的身上洒满了玫瑰花。双颊的胭脂红将她映衬得就像百花仙子。我的好朋友这个时候无法开口对我说话了，无法再像个大姐姐般地安慰我。我想起了从小到大和施施的点点滴滴。眼泪从来没有断过。
　　漂亮阿姨仿佛一下子老了将近十岁，头发上的几根白色的头发扎眼地跳了出来。
　　照片上的施施乐得很开心，她最后连句话都没跟我说，我低语中，小声地啜泣着。
　　我和施施认识了十余年，生命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显得那么脆弱，人，只是沧海一粟。随时都会有漂浮不定地意外将其冲到旋转的轮回。
　　“照片男”走过来：“都赖我，毕业之后打算去美国深造。然后一直在美国发展。我明明知道施施离不开这里。”
　　我刹那间明白了施施为什么决定选择从事模特这一行业。是对于感情的放弃吗？
　　施施的葬礼上我却找不到“超市男”。
　　临近离场的时候，我看到了“超市男”，他刚刚赶赴过来，双眼失魂。施施的遗体马上就要被置于烈火中。
　　我看到他，一句话也说不来，如果告诉他施施最后决定做模特了，只会更加重他的悲痛。只是看着他跪倒在地上。
　　这天，外面的阳光不知趣地闪着，一切都显得春意盎然，施施就这么突然地离开了我们。

　　施施的家显得空荡荡的。我和施施妈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小雨呀，你是个好孩子，施施生前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她的福分。”
　　“阿姨……”
　　施施妈这个时候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地开着未着唇膏的嘴：
　　“十八岁的成人礼，还记得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那天至今难忘，混杂着开心，哭泣，惘然，希望，绝望……那天，我只想让一场大雨将我从头到脚狠狠地淋一次。
　　施施的离去对我而言是一种打击，她是我生命中和妈妈一样重要的人，我的眼角含着泪，重重的鼻音是我回答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喉咙还是硬挤出的声音，应了一声。
　　“那个时候我给你和施施每个人写了一封信。你们都长大了，想对你们说几句话。笔迹模仿了你的妈妈，因为不想让你那么难过，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我一直都把你视作自己的女儿。”
　　我猛然想起，那封信没有署名。施施带着一脸调皮的笑容把信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心里明白妈妈坠崖是事实，警察局进行过DNA比测。那天的信让我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仿佛和妈妈面对面地做了第二次交谈。
　　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相信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屋内光线不清，我和施施妈对坐着，无声。
　　我们都在为逝去的人而伤怀，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迷迷糊糊中，来到了地铁上，却发现不是以往的那班车，而是邻近的一条线。我失神地坐在上面，不一样的广播员声音，不一样的路线，但是在我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隔绝了这些。
　　“公园到了。”似曾听过的名字。我混乱的思绪，记起了是小时候爸爸曾经带我来过的公园。只是是另外一个公园。
　　不如这站下车吧。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红肿的，施施的葬礼仿佛是妈妈逝去的延续。
　　这站几乎没人下车，我走着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路，走出了站台，刷了卡，坐上了扶梯。
　　天是灰蒙蒙的，就像罩上了一层灰色纱巾，符合我眼下的心情。找到了那所公园。径直走了进去。虽是初春，却显得万物萧条，我慢慢地行走在这所公园中。想妈妈，想施施，想着那条仅仅和我相处了几天后来被我掩埋的小猫，还想到了爸爸，唯一带着记忆的公园。
　　胸口悲伤得好似要炸开。我实在走不下去了，蹲下身，看着天空，蒙着灰纱的它有一种阴柔美。
　　我的眼泪痛快地流了出来。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间，承受着如此的痛苦，亲人的离去最让人撕心裂肺。
　　“爸爸，你看那棵花儿，长得多么可爱。”我扥着爸爸，急匆匆地来到了这棵可爱小花的前面，娇嫩的花瓣随着风儿轻轻摆动，那也是个初春的季节，在萧索的公园中，我发现了这样的惊喜。瞪着眼凝神看着它，将鼻子伸向它，嗅着它的气息。
　　“爸爸，你猜它叫什么？”我歪着小脑袋，望着爸爸，高大的背影让我有种安全感。
　　“小雨，我不知道。”爸爸晃着脑袋，嘿嘿地笑着。
　　“学校的课文中学过，这叫迎春花。如果看到它，就证明春天来了。”我得意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长大以后，我明白了，这种花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
　　亮黄色让我感到兴奋。不知是因为花朵还是因为爸爸陪我一起玩了。那天，爸爸接下来带我一起坐了碰碰车，海盗船，甚至是过山车。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对面走过来一对爷孙俩，小男孩看样子四五岁，拉着他的爷爷的手，虎头虎脑，双颊红扑扑的，他的爷爷也是一副慈祥的样子。小男孩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很奇怪，因为这个不知道是姐姐还是阿姨的人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红，是风沙吹过的缘故吗？
　　我知道，人一旦走向外面，就需要接受别人的审视。我习惯了这种被人注视。
　　“爷爷，那是什么？”脆生的童音响起。
　　“不知道。”老人沧桑的声音回答着。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风中居然开启了一朵小小的黄花。
　　“爷爷，不对，那是迎春花。”小男孩纠正着他的爷爷。
　　“对，还是新新聪明，迎春花。”老人绽放出一脸的皱纹，将大手按了按小家伙的脑袋。小男孩看上去就像个胜利的小将军。
　　“爷爷，你看，还有好多哦。那，那……”小男孩兴奋地喊着。

　　回家的路上，我又碰到了上次追踪我的男人。他阴郁地注视着我，莹色光的照射下显出了诡异的青色。下地铁的楼梯时，看到了半双鞋底。
　　已经很晚了，所乘的车次是末班车之前仅存的几趟。他大概是个夜间出没的生物。
　　这次，我没有叫“超市男”。只是一直朝着自己的房子走去。他就那么一直跟着我。脚步沉沉。
　　到了楼底下，看到了他在不远处，像一尊游魂。我停了下来，就那么一直静静地等待着他。
　　他一点点地走近了。他的双手插着兜，死死地看着我。
　　我开口了：“谢谢你，一直陪伴我，让我不那么孤独。”声音很平静，空洞冰冷。
　　他却害怕了。像看到一个怪物一样，露出了勉强的笑容。一声不吭，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房子。
　　我掏出了门禁，刷开了房门。
　　房子一如平常空旷无声。那只小鸭子还依旧待在我的床上。我这个时候感到浑身无力，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这夜我无眠。
　　自己被抽空了太多的情绪。感到疲倦乏力。我明白今后的路需要一个人走下去，施施不在了，我不能像以往那样依靠她，施施妈丧女的痛楚我能深刻理解。
　　施施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昨昔。这几天流的眼泪太多了。施施最后连句话都没有对我说。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打开了写信息，施施，刚打了这两个字，又被如潮水般的悲痛侵占。自顾自地哭泣。停止了按键的动作。
　　我知道，以后的一切都需要靠自己，“超市男”有自己的生活，他也只是因为施施，而拉近了和我的距离。
　　我拉开了书包，是一包烟，从施施的房间中拿的，我点燃了烟，学着施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它，将它插进了嘴中，很呛，眼泪流了出来。施施当时抽烟，心情一定是苦的。我一下子将烟扔到了地面，狠狠地熄灭了它。
　　躺倒在床上，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我做了一个决定，把妈妈留下的这座房子卖了，因为我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房子很大，但是东西很少。
　　妈妈的遗物也很少，多是书籍或是唱片。
　　尽管很少，收拾起来也是很费体力的。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听磁带的冲动。随手拿出一盒磁带，放进了老式收音机，按下播放键。
　　“夏儿，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爸爸的声音。
　　“……小夏，我一直都很爱你，我们结婚吧。”爸爸的求婚宣誓。
　　我从未听过这些磁带。开始一张一张地听。夹杂着古典音乐，还有九十年代当红歌星的经典歌曲。
　　语气真挚，感人肺腑。这些是被尘封了二十余年的记忆。爸爸的声音很年轻，带着大男孩般的炙热与冲动。
　　我呆呆地听着磁带的声音。
　　仿佛坐上了时光机，已经翩然地来到了那个年代，对面是一脸稚气的爸爸，和青春的妈妈。看着他们相识相恋。可是相依呢？
　　我停下了动作。反复地听着这些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