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鱼泪井》道葭

1、一

　　水城西的李氏西园，已是一派没落凋零光景了。
　　李文茳重回此乡故地，面对这一幢牌匾歪斜的大门，门前一双石狮子瞠视着一双凸珠大眼与他空洞以对，再目睹两排长满蓬草的高墙；脑际间浮过的都是当时祖父桂知公在世时，西园里家族熙熙攘攘，繁茂非常的景象。
　　关于祖父的回忆，李文茳只记得他的字是‘桂知’，这个来历，还是从自己的父亲处得知；当时水城内，文庙两庑前有两棵古桂。每当开花时节，一黄一白。逢乡试年，榜名揭晓前，左边金黄色者盛发多时，文科便多中试；若是右边淡白花者盛发，则武多中试。且屡试屡验。引致很多应试学生，在考前都会前往桂树下焚香祈祷，见树上花开繁茂，便满心欢喜赴考。
　　那时候的祖父十分年轻，家境贫困，十余年寒窗苦读，也将要赴乡试时刻，便虔诚前往桂树下焚起三支香，高举过头顶祈祷考试顺利。而就在他募然抬头望向树冠时，一阵清风吹过，自己头顶一支坠满黄金桂花的树枝，竟‘扑簌簌’地落下一片金点儿般的花雨来，当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是被迎面扑鼻的桂花香冲得脑子里都飘飘然的，心里若有感悟，而带着这飘飘然去考试，竟赫然头名。
　　于是深感桂树彰显庇佑之心，遂自己改字为‘桂知’，以示不忘。
　　仕途自此也安然平步，再到中了个进士，朝廷派下知府的官职。十数年为社稷操劳，兢兢业业从无过失和纰漏，直待几任届期满以后，方载誉荣归故里。当时光景，已是携妻带妾，五个子女承欢膝下，仆从下役廿十多人。
　　此后聚拢亲族，为家乡大兴土木，修桥筑路，并有了这西园，也就颐养天年了。
　　可如今，李文茳低头看看自己脚下，一双粗麻布鞋因为长途跋涉地赶路，已经破损到露出了脚趾头，手中的行囊干瘪，里面除了一身换洗的衣裳、几封书信以及最后的几钱银子，便再没任何家当。
　　抬头望望天，正是晌午时刻，早上啃过一块干粮以后都没喝过水，所以虽不觉得饿，但嗓子渴得冒烟。
　　推开两扇红漆剥落殆尽的大门，依旧有旧时的回廊和石屏风，通往东西厢房以及后院的半月门，庭院里有几株榕柏大树，可也已经死去多时，只有一棵树桩还留在原地，仔细看时，还能看到树桩上明显的炭色烧灼痕迹——
　　不！仔细看来，整座西园内部都布满了炭色烧灼的痕迹；甚至在回廊那原本雪白的墙壁上，还有似人形的烧灼黯影！
　　水城人们的传闻中，城西边那座红柱叠石、青瓦炊然的李家西园，是在一个暴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被天降不止一道雷电劈中，着熊熊蓝火而殒亡的。
　　当时夜里因为雷声太大，城里所有人都躲在被窝里，甚至连更夫都没有出巡，因此没有一个人，听到西园这场浩劫时，曾发出过怎样的凄厉哀嚎；他们只是在事后第二日雨住天明了，才发现西园竟已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
　　那时，才有不止一个人若有醒悟地说，自家的窗户正好是对着这西面，怪道昨晚隔着窗户纸看外间电闪闪的，一阵阵煞白过后就是刺目的靛蓝，不曾想竟是这西园着火了！且还是妖冶怪异的蓝火，那风雨吹得愈是狂大，火便愈烧得强旺。
　　李文茳难以想象在当时，乡亲是如何帮助清理的这座一夜间被崩毁焚烧，不成样子的庄园。更难以想象，全家上下三十一口人全变成了焦尸，以致于人们在清理那一具具残骸之后，地面或墙壁，凡是尸体接触的原地，还留下了怎也洗磨不掉的人形尸油痕迹，今犹不灭！
　　墙壁上、院落中、檐廊下、亭廊里，屋子里人们的睡床上也是吧？第一道焦雷劈下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睡梦中来不及知觉就死了，也有人惊醒逃出屋外，但是眼睁睁看见接连又是数道庞巨的惨白光柱，骤触屋顶、大树、地面就炸出巨响，燃起数丈高焰团……
　　李文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一夜画面，究竟是他自己脑中自发产生的幻觉，还是这里众多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们，留下自己死前惨烈的幻境？
　　仰首苍穹，正是烈日无云，白化光昼，李文茳只觉得脑中一阵鸣钟般的嗡响，头胀眼昏，一时几乎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