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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醒时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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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从噩梦里惊醒,背上已经是冷汗涔涔。
有月光漏在榻前,洒下点点银白,却让黑的地方更如墨般浓黑。
我是谁,我在哪儿?
我不是……薨了吗?
荀彧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将头埋在了两膝之间。
那香粉甜腻的味道仿佛还萦绕在鼻间,就好像那天曹操临走前缠绕的目光。
“早年间,你助我征袁绍,定北方。许昌迎天子时你说,奉天子以令不臣,据正统而发义兵,天下可定也。可见天子,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尊泥塑木雕的大佛而已,现在你说你一直心向汉室,别人愿意信,我可不信。”
曹操弯下腰,摸上了荀彧有些苍白的脸颊。
“文若,我之子房。刘邦是什么人,张良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
荀彧深吸了口气:“丞相执意称公,这是已经定下了丕公子?”
曹操没说话,荀彧点点头:“好,我既已如此,那司马懿呢?”
“我问司马懿呢!”
见曹操沉默,荀彧原本镇定的面具瞬间破裂,直接厉声问道。
曹操眼神闪烁了下:“对司马懿我自有考量。”
“因为定了丕公子,所以支持他的,荀家就要用这种可笑的理由阉割,司马家却能继续站他们的队?”荀彧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我知道,你怕两家势大,联手架空丕公子。我只想知道,那个必须当纯臣的,为什么是荀家?”
曹操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荀彧痛苦地皱起了眉。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不就是荀家吗?”
荀彧努力看进曹操的眼,但是却什么情绪也没有看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司马家即将烈火烹油,全是为了顺应他的心意保全了荀家,还是说,曹操依旧恨他入骨,这么做就是要毁了他最在乎的东西!
荀彧浑身战栗,强烈的求证欲使得他一把抓住了曹操的衣襟。
“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操的眼神却突然变了,变得缠绵而深情。曹操伸出手,将荀彧额前的一绺乱发抿到耳后。
“你放心,我怎么会让你失望呢……”
荀彧僵在当场。
他还是不知,这个眼神是冲着他的,还是冲着……被他“害死”的那个人。
心头的那股气血终究控制不住,荀彧丢开曹操,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曹操起身,默默点燃了香炉。
那是自从他病了后,已经弃置在屋角的香炉。
香料的甜香,混着他指缝间的血腥,一点点蔓延。
荀彧挣扎着抬头,只看见曹操离去的背影。
“你等等……”
荀彧在黑暗中抱紧了自己,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嘴里好像还能尝到那股血腥,还有那些被带进了坟墓里的疑问,一切都好像刚发生过那样真实。
夜正是最黑的时候,荀彧环顾了一下屋内,只能借着零碎的月光看出这是一间不大的厢房,外面应该有个院子,到处都看不到灯光,不像“梦里”自己的府邸,夜里屋角和廊下总是点着长明灯的,应该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荀彧披了件衣服下床,他打算先点上一盏灯,看看自己的容貌。
一下床,荀彧心里就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循着这种感觉,他很顺利地在正对房门的书案左下方摸到了一盏油灯。
这是荀彧早年的习惯,他眼神到了晚上就不好,非要左手持灯凑近了照亮了才好看书,后来还是吃了华佗的药才有所好转。
既然灯在这里,那……
荀彧放下灯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果然是一个不大的跨院,院子里种了些花卉,看起来好像是牡丹。
如果他记得没错,那跨院那边住的就是……
荀彧的心脏好像被拧了一把,原本急切探寻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郭嘉!郭嘉!
荀彧现在已经可以确认,这里就是官渡一战前,他和郭嘉同住的那个官舍。
那么,郭嘉这个人,即使让他心脏再难受,也是必须要去看看的。
如果郭嘉在,那么他就基本可以确认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如果郭嘉不在,那他就要回去点灯,看看自己的长相。
穿过跨院就是西厢房,初夏的天气有些燥热,郭嘉一向贪凉,都是放下纱帘开着门睡。荀彧站在门前,透过门口的纱帘,先看到的是郭嘉露在外面的一截白肚皮。
荀彧无声地笑了。
郭嘉还活着,他们还住在最开始的官舍里,他是睡癔症了,才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回去吧,回去睡觉了。
“文若?”
荀彧后背一僵,慢慢扭过头去,果然看见曹操正掀开纱帘走出来。
“主公。”借着月光,荀彧看见曹操发髻微乱,但脊背笔挺,正是当年最意气风发时候的模样。
及至后来,郭嘉去了,赤壁败了,曹操虽然很快将悲痛转化成了力量,但是那份睥睨天下的傲气终究被磨掉了。
等……等等!
郭嘉、小院、年轻时的曹操,荀彧这才发现,赖以判断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的参照物,却都是来源于梦里!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为何梦醒了,他还是只记得自己是那个死在四十九岁的荀彧?他原本的记忆在哪里?
梦?梦!哪里是梦,分明是他的前世!他带着重重疑问悬心而死的前世!
曹操只见荀彧原本平静的脸色,在看到他后,像面具皲裂一般缓缓碎开,最后变成了恐惧和绝望。荀彧木然转身,好像丢了魂一般径自往回走,却一个踉跄摔了下去。
“文若!”
曹操赶紧上前去扶,却感觉到荀彧在剧烈地颤抖着,那双眼盛满了月光,如同暗夜里出鞘的刀刃,冷冷划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曹操伸出的手下意识地收了回去,荀彧已经扶着廊柱站了起来,快步跑出了院子。
背后被人戳了戳,曹操转过身,只见郭嘉散着头发,含笑站在他身后。
“这是怎么了?”曹操指了指荀彧离开的方向。
郭嘉伸出一根指头“嘘”了一声:“文若是梦游呢,你刚才把他喊醒,大概是吓到他了。”
“那文若……”
“应该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月西沉,斜照在郭嘉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澄澈微凉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