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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幕 敌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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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敌友
鹤州府以北,群山形同隔断,断绝了荒北与中原,盛产生性寒凉的奇花异草。
猎户将某种本地植物的叶子剁碎,倒进烟斗中,再以木条引燃,深深吸了一口。他眯起眼睛,盯着两位访客。
女子用剑鞘挑开门框上的蛛网,示意男子跟上。后者气色并不好,腰间亦有一把剑。他们衣着鲜亮,披着裘衣,显得非富即贵,与这栋漏风的石头屋子格格不入。
“来干什么?”猎户问。
他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带着浓厚的乡音。
女子道:“有求于月宫。”
她生得明丽,却一点儿都不娇俏,持剑的手指极其平稳,想必自幼习武。
猎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伸出空闲的右手。女子二话不说,递来一个丝绸袋子。
“……以前月宫废了很多人……我带过人上去,找奇毒解法,找寻先人遗物……”得了好处,猎户一改方才的架子,絮絮叨叨谈起了往事。他的遣词用句非常粗糙,若不是讲得慢,几乎是听不懂的。
“武林人士?”女子挑眉。
“全都是。”猎户咬了咬金子,笑得露出一排残牙,说不出的可怖,烟气随着他张口满溢出来。
男子被呛,咳嗽道:“咳咳……咳咳,师妹,可能被捷足先登了。”
“那是自然,月宫废墟谁都能去,”她半晌又说,“放心,二师兄,我心里有数。请前辈带路罢!”
猎户摇醒了脚边的狗。年老的猎犬打量着陌生人,打了个哈欠。
不速之客正是林清宵与梁景生。
他们十二日前于鹤州府出发。这一带山势险峻,溪流湍急,必须弃车而行。为节约时间,二人将侍从留在身后,大队翌日才能抵达。
他们赶了一阵,于拂晓前抵达长寂山脉。
由于气温差强人意,还余下一没落村庄苟延残喘,家家户户从事采集工作,傍山而活。村民对前尘往事避而不谈,警告他们那里有邪灵徘徊。林清宵花了不少银子,得知有一位干了三十年的老猎户能领人去“坟场”。
猎户为人乖张,离群索居于半山腰,方圆十几里地犹如无人之境。他且贪财,故收下金子后不是很拖拉。三人稍作准备后,乃是正午。外面艳阳临空高照,缭绕的白雾散去,能看到常青的针叶林生得苍翠。
“有古怪。”
梁景生拴好骏马,踏足泥地。
他大病初愈,却非要掺和一脚,从薪州辗转水路,快马加鞭。他与林清宵同为楚门中人,却不相熟,鹤州合流时才初次相见。
梁景生诚如传闻,端方稳重,饱经磨练,即便是走路,都有一股无懈可击的风韵,像极了师父——楚略,恐怕是被少年时代的他深深烙在了心上,以致于无意间便会模仿那身影。
林清宵回神,赞同道:“确实,太静了。”
暮春已临,许是月宫大战的冤魂作祟,越向上,越是阴风阵阵,冰冷刺骨,全不叫人好过。林清宵细细感知下来,竟无生灵栖息的动静。
猎户浑然不觉有异,佝偻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速度却很快。那狗驮着主人的干粮,乖巧地跟在最后。
“前辈,需多久……”
猎户未等梁景生讲完,用手打了个弯。那狗以为主人是下指令,呜呜了几下。
林清宵懂了,这是说须得绕一圈,前往山之阴。月宫崇尚非人道之恶,代表暗面,为避光明建在北侧,以符合其教义。
“长寂山脉,”她反复咀嚼这个名字,“长寂,长寂……”
不知是先祖祈求与荒北蛮族永远相安无事,还是山脉自身就不热闹、无声无息。
足下小径曲折,不生草,可看出人力的痕迹。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暗,厚厚的云遮盖了碧空。
梁景生力竭,有些追不上了。他伤好了七七八八,途中一直遵嘱调理,并无不妥。伤他的人没有下重手,他奇迹似的恢复了原先的功力。
林清宵与他结伴许久,头回目睹他这般大汗淋漓的惨样,不知所措地停了。她调动真气环绕周身,完全抵御了严寒,便想以此帮梁景生。
岂料他脸庞扭曲,急急退了两三步,与她拉开距离,声音被猛然激烈的风撕开。
“不是……小……猎……这儿有……”
林清宵掏出酒囊,低头咬开塞子,正要给师兄灌上,却双手不受控制地洒了满地。
——梁景生凭空消失了。
她忽地明白过来,长寂山脉至今有人烟,不可能是了无生趣的死境。恐怕从最开始,他们进入的就是一个陷阱!
中原道观寺庙以武学为主,修真之人不问世事。她是听闻过置人于幻境的秘术,却以为林家派人来过,便无大碍,可随便通行,想来林清烨给她安排的人里必有精通此道的。他们被焦急所麻痹,为真相不顾一切,竟是作茧自缚。
林清宵握紧无名剑,原地出鞘,反手一道劈斩。剑锋以柔克刚,生生压倒了周遭大片树木,棕色的叶片蹁跹而落,与她印象里的常青林云泥之别。她心激荡如擂鼓,一时辨不出真假在哪边。
这时,落叶震颤,凌空敌袭!
她恶狠狠地刺去,却被轻佻地一挑,愣是被化解了攻势。她在明,敌在暗,数次短兵相接,一一败阵。对方深谙无名的特性,甚至故意戳进镂空中,重重摩擦,成功改变了攻击方向。她不敢跑动,即使是劣势,也只好接招。
那人想要刺探她,手法愈加变化万千,再不能预测。
她一次都近不了身,简直是被当作可戏弄的玩物。面上无波,实则恼怒至极!这无形剑意来自境外,必将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她如盲人摸象般舞剑,被牵着鼻子走。
几轮下来,林清宵章法大乱,呼吸错乱,惟有闭眼来迎击。她被步步紧逼,无法保持重心,只得在幻象中跃起。
然而无论她如何来去,都会回到原先的小径上,这是个怪圈!
此时,无名柔韧的剑身被弹到了空中,发出骇人听闻的沉响。眼前无一物,她倒好,击中了树干!剑意循循善诱,引得林清宵往那密林空地动手。她满腹狐疑,却被外面的好家伙搞得收不回来,方才捉去师兄的妖风咆哮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
它来势汹汹,必定有所道理。剑意停歇,让她有了思考的间隙——这术设在林间,应有一物作为核心——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将景色缝在一起,为的就是困住她。
她横下心,以无名为媒介,锋刃所到之处,管它虚实,无一不尽数毁之!
随着见血,她看到了跟前颓然伏地的猎犬。它身后是一棵参天古木,吸取了全部日光,使得其下寸草不生。它被贴满了黄色符纸,吊着两根断裂的绳子,原本连接到她看不见的远方。
老狗呜呜地叫,前爪刨地,似是为肝肠流出所泣。她来不及为破阵欢呼,正要上前一探究竟。
它耳中跳出一道窄小的黑影,触须蠕动,眼看就要触及自己!
她战得精力匮乏,竟没能及时端起无名。此时,与她缠斗的剑意从耳际擦过,串住了那个不知名的玩意儿,她得以看清。
那是一条透明的千足虫,与老树漆黑的颜色几近融为一体,弓起身子,还想沿着剑前移。剑主投来小瓷瓶,粉末倾泻而出,虫子顷刻归于尘埃。
“雕虫小技。”
林清宵是真的呆了。
这调子五年未改,音质清越,还带点不安分的戏谑,无疑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师、师姐?”
“好久不见,清宵师妹,近来可好?”
楚翘全无紧张感,抖落断影上的灰烬,收式入鞘。她皓齿星眸,白璧无瑕,因武学之路过于顺畅而生出的张狂经过淬炼,整个人透出内敛的张力,把林清宵网在里面,令她窒息。
林清宵脑中想过了千万次重逢,那会是在天海府,她们一起用膳、喝酒,而不是深山老林,要她来救自己。她已经强大了,可以和她并肩了。
“傻了不成,不要紧吧,你不认得我了?”楚翘的五指伸到师妹眼前晃了晃。
“你……你不会也是幻境的一部分吧,”林清宵最终说,“我五年都没见到师姐……你怎么好像没变……”
楚翘立刻笑得弯下腰去,又死命憋着,落落大方地张开双臂。
“我是不是真的,你来试试看啊。”
她太真实了,以致于林清宵连吐气都小心翼翼的,怕吹散她了。她以前听师父讲,有入不了轮回的孤魂野鬼,专门诱人自杀,夺去名额到地府重生。
莫不是月宫子弟趁虚而入,要让她掉下悬崖?
然而,林清宵径自靠了过去。她边期待久违的师姐的温度,边决断地想“那我就万劫不复好了”。
她做好了为此而死的准备,只为确认楚翘真的回来了。
这个楚翘轻轻地搂住了她。她闻到了女儿家的香味。
她一愣,宛如楚翘离开的那日,将紧得痛人的拥抱还了回去。
除了楚翘,林清宵好像没有什么可给予情感的人。父亲早逝,母亲并未回应她,兄长的爱不纯粹且渺远,她不想要。她就在意楚翘,这个曾经和她形影不离的师姐,既是师长,又是朋友。
“……师姐,我们去找二师兄罢。”
她仍旧抱着楚翘,悄悄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不必担心,他研读过南疆秘法,一眼识破了破老头子的居心。我叫潇潇带他去月宫了,然后就来接你,幸好赶上了。”
林清宵脸红不停,暗道自己太容易心满意足,差点丢了性命,却又被楚翘的下句话弄糊涂了。
“潇潇是谁?你带了同伴?”
“非人,是我的子规,”楚翘道,“我偶然救了它。没想到它极具灵性,识得人话,不肯离我,我便用御鸟之术收为己用。”
“等等,月宫?师姐,你到底……”
“来了便知。”
长寂山脉峰峦起伏,其间有深谷,林清宵被月宫圣殿的全貌所震慑——那是一座洁白的石堡,一半对着万丈深渊,一半嵌入山体,雄伟得叫人心悦诚服,足见教徒的满腔热血。
楚翘开道,她们顺着密林前行。林清宵一眼便望到了树下的梁景生,他抱着轻羽剑,脸色还是苍白的,眺望不远处的白玉路——那里通向圣殿,可供一马车人上下出入。
楚翘看了师妹一眼,淡淡道:“他身上附过十年的蛊毒,虽已拔除,但留有祸患,我暂无解。”
林清宵大惊,梁景生的痴傻竟是源自蛊毒!
蛊的阴毒狠辣乃一绝。
今上即位不久,其胞妹被分封至蜀地,极其喜爱那边的风土人情,同几大苗寨私交甚密。几年后,太子邀皇姑母参与其婚礼,长公主却在席上暴毙身亡,龙颜大怒。经仵作验尸,得知是长公主脑中的蛊受不了上京气候,才导致两者俱亡。
为给胞妹复仇,今上血洗当初与公主有关的寨子,后下诏严禁此类歪门邪道祸害民间,绝不让悲剧重演。
“月宫……同长公主有关?”林清宵问。
楚翘并未否定,却也未赞同,只是目光意味深长,让她宁神了。师姐已往返月宫不止一次,必是有所收获,握有关键。
真相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