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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封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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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突兀的,人们听见了极响的枪声,如同平地惊雷。
跟着第一声响起的还有第二第三声,大抵是开枪的那人没有打中目标,仍然不死心。
电车里的人纷纷转头朝声源处看,然而他们是绝看不见的。这场不算高明的枪杀发生在隔壁街,与他们隔了半条马路和一列房子的距离,真要看见了才是稀奇。
“铃铃铃铃铃——”
铃响起来,开电车的人停下了电车。
他看见远处的路口冒出了些穿制服的,正推着路障,恶声恶气的盘问着来往行人。开电车的嚼着槟榔啐了一声,小声嘟囔他们这次来的速度还算快。
“又是哪个闹事的?”
“八成还是那些学生,逃兵役去读书,书没读个正形,倒是把人给读傻了。”
这话一出口,车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另外两个人都笑。随后三个穿着便服,额头上却有一圈白道的男人下了电车,要参与进他们同僚的围剿里边去了。
街上的人慌乱着——即便习惯了也还是慌乱着。关乎身家性命的都是大事,由不得他们不慌乱。
恐惧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街上的人从左跑到右边,又从右跑到左边,想要给自己找到一处栖身之所。然而店铺早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就落下了铁闸门,自己图个安乐,不顾外面那些已经拍门要拍断的手。
此时此刻,不管是出门散步的阔太太,还是下了班准备着去吃饭的女工人都是一样的恐慌,一样的狼狈,达成了空前的平等。
电车里的人好些,他们总算是在庇护所里,不用太慌张。看着先前那些人拼命拍着车门请求司机放人进去的样子,他们甚至有了一丝丝的优越感,仿佛自己是洪水来临时获得了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幸运儿。
“铃铃铃——”
封锁铃还在响,街道上却逐渐安静了下来,一种诡异的安静。
车上的人也受到了情绪感染,都小心翼翼起来。
一对貌似兄妹的夫妻正在小声争吵,田崎的位置恰好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这让他想起了一句俗话——夫妇吵架,狗都不理。
他今日西装革履,在领口别了一枚领针。
领针是紫罗兰的式样,别致优雅,与他不大常见的深紫色眼眸相称。
田崎先生总是穿的太正式,看起来像是银行职员或商场经理,然而他只是在一条街上跟人合伙开酒馆的,偶尔也在店里演些自己写的曲子——当然了,实际职位不便透露。
午饭前,田崎跟他的合伙人神永先生讨论了中午吃什么。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没有结果,于是这个问题就被丢给了他们另一个执行任务中的同僚解决——这个鸿门宴,他去,还是不去?
田崎是压了他不会去,他谨信三好对于职业操守的认识。
神永听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捻着酒杯,背过身晃着椅子。听他说完后就转过身来给自己加了点冰,脸上是一种会心的微笑。
“是他的话一定会去,在既得利益面前,职业操守可以稍微——让个道,而且……”他稍微顿了顿,然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幸灾乐祸的笑出声。
“算了,富贵险中求。”
赌约生效。一刻钟后,他们接到线人上报,神永赢了。
愿赌服输,田崎先生主动担起了这次接头任务和顺道去买午饭的赌注。
一个西装革履还戴着中折帽的绅士去了小胡同的摊子里买包子,还有说有笑的跟摆摊的中年妇女杀那一点价,可真是够不像话的。
好在他们也惯了。
田崎觉得还是该神永来,那说不定他们这顿午饭的钱能免,他可比田崎不像话的多。
车里仍然静着,这种寂静是可怕的。
田崎翻开了装包子的纸袋——那是由旧报纸简单折成的东西。他就着印在包子上的反字和纸袋上半部分的花边新闻版打发了些时间,然而因为读的快,很快又无聊了起来。
车里的人有样学样,有报的看报,没报的看着名片看着表,再不济,看窗外街边的广告牌也行。
没什么事做,他就犯起职业病。
首先观察到的是一个坐在他对面的老人。
老人应已是年近古稀,一双眼睛浑浊不堪,手却还算灵活,咕噜噜的转着两个核桃,用这种简单重复的动作代替了思考。
与老人隔了一条走廊道的位置空着,再隔壁靠窗位置坐着的就是橘樱世。
橘小姐今年二十六,毕业后在帝大担任英文助教。
她在学校里不太有人缘。
倒不是因为她不好看,橘小姐长相身段还可以。因为高,时常穿着很洋气的绀色圆领长裙,头发整整齐齐的盘着,却是带一点英式风格的盘法,最后插上一根短簪。
只是这人天生不太令人有印象,说她好看也说不出哪里好,连她母亲也说不清自己女儿是长脸还是圆脸。
这样的一个人,在朝气蓬勃的学校里是犯不上与人交恶的,但要说人缘好……那还是别指望了,更何况橘小姐是那种别人不搭话她也不敢自作多情招呼别人的姑娘。
封锁了,四周都静。
她没带报也没带手表,便趁手把放在包里的英语作文卷子拿了出来,打算先批改一些。
现在的学生都不好好读书,整天忙着参加学生运动去了,语法错误那是一圈一串,像有人把粗制的红铁环链子放在了纸上。
橘樱世翻开了一个名叫「细谷友佳」的男学生的卷子,很难得的没看到什么语法错误,然而通篇都是抨击军部和内阁的内容。结尾还用一种“清醒者”的,高高在上的语气,劝说她这位老师也加入他们的学生集会,说得上的胆大妄为。
橘小姐懒得用过来人的心得去警告他们不要犯事,她当年一时冲动和同僚被捕后的保释手续相当麻烦,不知道现在又变了多少。但是能看到有学生为了她写这样的文章,橘小姐是有点被感动的。
人!这些学生是把她当做一个人!
有救的好人,多美的词。
她家里早年鼓励她读书,好些,再好些,供他们拿去在亲戚里得意她的出息。后来……做了名校的女老师,算得上是女子高等教育里的典范,然而又轮到他们后悔,怎么读书的时候那样认真,都不见去给他们钓个能干又有钱的女婿来!
家里,家……
橘小姐感动了,动动笔,给这学生一个大大的「A」,仅此而已。
晌午的太阳照在街上,有一种刺目的朦胧感,她放下了那钉成一本的卷子,撑着脸看窗外朦朦胧胧的街道。
后座的中年女人带着个孩子,婴儿的脚包了什么软布鞋,一下一下踢着椅背,倒震的她安心。
电车里,一个医学生打开了写生簿调整自己在课上画的人体骨骼结构图。
周遭同样无事可做却不懂行的人以为他是在画对面那个睡着了的工人,围过去看热闹,小声的指指点点着。
田崎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事实上他真饿了。大家都走开,他正好可以从容的吃个午饭,包子拿着方便就是这点好。
然而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麻烦的人物。
出来带个午饭,他显然还没忘记自己有个接头任务——虽说这个任务在枪响之后就已经被动变换成了帮同僚收尾,但总得来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封锁解除后必须尽快下车。
那么,这位名叫村上岚信的中年人在此时此刻就成了一个大麻烦。
田崎先生当然认识他,那是店里的常客,一个为他前途着想,整天试图游说他正式给艺人写曲子的热心人。
这位热心肠的先生每次来店里都少不了对他的一通赞扬和游说,如果封锁期间都跟这位先生困在一起,之后的脱身可就很成问题了,这是田崎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趁对方还没发现,他拎起了自己的公文包和纸袋,一路向站着的人说借过,终于成功的坐到了对面老人隔了一条走廊的位置上。
身后是一对夫妇,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仍然小声咿咿呀呀的哄着孩子,而她丈夫——一位下了工的壮硕工人正坐在位子上打盹,恰好挡住了那个方向的大部分视线。
这时,他才注意到旁边坐的是什么人。
橘樱世回过头来,瞧着这个莫名其妙坐在她旁边的青年皱起眉头。
情况有些不妙,田崎先生猜自己被这位素昧平生的小姐当作了别有用心的人。
女性对冒昧之人警惕的神情她此时此刻都有。眼睛不笑,嘴角也不笑,身体信号全透出一种防范感——嗯?好像也不全是?
哦,田崎多少理解了,虽然冒昧,但起码……他长得好看。
运气一向此消彼长,村上岚信还是看见他了,探着头确认之后似乎正打算过来。
手头能利用的一切条件都要利用。田崎先生顺水推舟的把手往她的椅背上一搭,无声的宣布了自己的调情计划。
虽然这个手法神永才是他们这群人里的佼佼者,他用得少,但不代表他不会。
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田崎先生回过头朝村上岚信去了一个歉意的眼神。对方也马上明白过来,朝他打了个“了解”的手势,表示自己不会打扰,中年人的脸上又是那一种会心的微笑。
其实他不太喜欢这个类型。
怎么说呢,这种难以给他人留下印象的人,容易让他联想到同行。而对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跟同行调情或者谈恋爱都是极为冒险的豪赌。
碰巧,赌徒心里又是他们需要根除的东西。
“请问,您觉得,这次封锁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橘樱世看见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浑身都僵了一僵,但是这会就显出读书的好处来了,她仍然镇定,并且觉得自己得答,还要答得落落大方,才不至于让人看轻。
“抱歉,我不太清楚,因为不知道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那些人做事总要有个章程。”
田崎先生眯着眼睛,无甚恶意的朝她笑。
他的记忆力一向够好,这会其实是想起来了,他是看着这个人上车的——非常戏剧性的一幕。
车门将整个车厢分为了前后两半,他原先坐在后半第一排靠门的位置,面前是一个贴了广告纸的玻璃板。那张广告纸中间破损了一个三角形的部分,他早前就是透过这个三角形的缺口观察对坐的老人,现在倒想起来还观察过另一个。
当时车门开了,有人上来,他首先冷不丁看见的是下巴,然后她低下头在包里翻来覆去的找零钱,才是嘴、鼻子、眼睛、头发。
这么回忆起来,她的每一个部分拆开来看未必不美,可是组合到一起却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样很难给人留下印象的脸,实在稀奇。
“知道,其实我也就是因为封锁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您陪我说两句可以吗?”
他这话说的诚恳。只是说两句当然没什么问题,橘小姐点头应下了。
于是田崎先生把自己刚刚想起的,看见她上车的场景半真半假的讲给她听,主要是用来夸奖她漂亮,这夸奖夸得光明正大,话也说的有水平。
重点在于:具体的,明确的。
果不其然,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有这种待遇的橘小姐不知所措,急忙偏过头去小声嗔他少说两句。
村上岚信已经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坐下,田崎松了一口气,不声不响的收回手。
橘小姐以为是自己的矜持起了作用,也松一口气。
调情这件事不再有必要性之后他就恢复了比较正常的态度。
“帝大……您是在帝大读书吗?”
田崎先生看她年轻以为她还是学生吧?
这对女孩子来说也是一种赞美,她欣然领会,只是拍了拍自己手里的卷子,不做声。
这一拍包含的小小信息量也许稍微出乎他的意料,橘樱世看见身旁的青年愣了下,随后脸上出现了某种促狭的笑意。
“这样,那真可惜,我也是帝大毕业,也许当初该晚两年再走,这样一来我还是您的学生。”
“不敢当。”
她合着手,稍微朝窗的方向偏过了头。亚洲人特有的棕色眼瞳在阳光下有一种琥珀的剔透感——脸偏过去,眼睛却看着他。
有一点点自得的意思。
这是可爱的,他见多识广也觉得。呲的笑出来,他的脸往另一个方向偏,之前搭在扶手的手现在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许多话原本打算说,现在又不想说了,咀嚼了语言,最后勾着嘴角吐出了一个简单的词:
“女先生。”
他不打算调情的时候这气氛才终于有了一点罗曼蒂克的味道,如果被他那位精于此道的合伙人看见肯定跑不了一顿调侃。因为这其实是他被带跑了节奏。
但是也差不多了,见好就收。
这是跟他素昧平生的人,一个挺有意思的的女老师,他自认还是一个好人,没有必要拖她下水。
田崎先生平和的又跟她说了很多话。
比如说以前读书那会老师们的八卦,学校里哪堵墙上有他们同学留的涂鸦。问她现在被涂了没有啊?她说被涂了,田崎先生一副可惜的样子。
其实他跟这个学校一点关系也没有,有关系的那个还等着他等会去帮忙收手尾。但他今天格外的话多,饶了一圈之后,他终于说到了自己想说的重点。
“哎呀,一不小心说太多了,您不会介意吧?”
橘小姐摇了摇头,似乎很高兴。
田崎先生认识这种表情,那是一种在外漂泊的旅人找到同伴之后,说到过去时特有的信任和怀念。
他下意识感到不适,因为这些过去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您真好啊,我太太她就……”
是的,该见好就收了。
这样有自尊心的女人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包括对有妇之夫动心,虽然这显而易见是个谎言——只是临时起意,他连个戒指痕都没有——本来就没有,他哪有什么太太。
但是这样也足够了,她够聪明的话也能知道田崎先生不想多纠缠的意思,也许还会高兴。
橘樱世直了直腰,恢复先前矜持的样子。
又是那股令人厌烦的寂静。
突兀的,电车后方传来了一阵汽笛声。
由远及近,几辆站满了兵员的车从停止的电车旁驶过。
橘小姐凑近窗边望着,田崎先生也像车里其他人一样稍微站起来了些,用手撑着车厢铁皮靠近窗子去看。
不妙,军方介入了,预计封锁很快就会解除,但是会更麻烦。
他得尽快下车——这么想着,他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了还坐在座位上那个人的眼睛。
现在靠的太近,橘小姐没法矜持也没法掩饰,她就是脸红了。焦躁、不安、却不生气。
正好,解除封锁的铃声响起。
尤其诡异,田崎先生干咳了两声,讪讪的收回手朝她道歉,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和纸袋跟开电车的知会一声之后下了车。
电车即将启行,他眼角余光督见了车尾窗口的村上岚信,才想起来自己的戏没有演完,折回去敲了敲她靠的那扇窗。
是啊,戏要演完,不留手尾。
他是去搭讪的,没有问她要点什么未免太正人君子,他不能不别有用心,他的观众还在看。
“还没问呢,您叫什么?”
她摇了摇头。
“那至少留个联系,可以吗?”
田崎先生看见她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写什么。
“铃铃铃——”
解除封锁的第二次铃声响起,一张纸条从车窗里很快的递了出来,电车启行。
他快速的扫一眼,在走进小巷之后点燃焚毁,开始他的工作。
电车启行,橘樱世小姐坐在电车里没由来的感到了一阵悲哀。
是啊,没给家里找个有钱又能干的女婿。她回味过来自己刚刚的确是动了心,二十六年来头一遭,却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有点好笑。
那张纸条上是她办公室单人座机的号码,用批改的红色笔写的,她自己看有一种血淋淋的味道——反正他肯定不会打,这个人就是开我的玩笑。
电车向前走着,她看见街边鲜活的无数人。
那些人一瞬间在她眼前出现,她就认为这些人只活这一瞬间,就像未知事的婴儿的世界观里,人只有出现在她眼前,她才能确认对方是活着的。
电车不断前进着,有人不断的死去了。
她开始怕,怕那个人真的联系她,那到时她不免会热络些,因为对她而言那已经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何等奇遇,不免欢喜!
橘小姐将卷子收起来,不经意在自己手腕处发现了一道红笔迹,给它添上几笔,凑出了一朵兰花。
结束了午饭时间,住在巷子里的小贩准备出摊,挑着担子从小巷走过,无所觉踏碎了一点燃烧后的纸屑。
然而这没什么要紧的。
他记忆力一向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