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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玛莲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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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莲娜。
昨晚他又想起了玛莲娜,辗转反侧,一点一点地回忆当年。
一个背影,一个笑容,抬手的动作,花园里墨绿色的树叶,斑驳的树影,悠远的读书声……
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记性越来越差。
他只剩下记忆与玛莲娜有关,而他的记忆正渐渐消退,像花坛上的霜,晚了就看不到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感到恐惧,恐惧像阴湿的空气浸透四肢百骸。
他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梦到玛莲娜了。
印象中曾有那么一次美好的梦境,美好到他不想醒来,然而到底是醒了,发现枕头湿了大半,以为是眼泪,结果是汗水。
如果说,意识到玛莲娜正从他的记忆里消失这件事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话,那就是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了。
他愿意承认,曾经他把自己困在名叫“玛莲娜”的笼子里,自知以及不自知,他以为他是故意被困住的,是心甘情愿,是消极应对,其实他是不由自主,无可奈何地陷了进去。
那一潭淤泥。
那一潭充满了“玛莲娜”三个字的淤泥,他是无法控制地陷进去的,而且不心甘情愿。
此时此刻,凌晨三点二十四分,他翻了一个身,抱住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的景象。
他把东西送给玛莲娜,玛莲娜微笑着,那是永远不变的微笑,只有那微笑永远不变,永远不消失、不褪色,他的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几乎要匍匐在玛莲娜脚下求其垂怜。
正是因为如此。
他想,正是因为他爱玛莲娜爱得太过卑微太过绝望,所以后来才没有勇气去爱别人。
他坚持这样想,不愿意去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他已经不爱玛莲娜了,他只是不敢再去爱别人。
他坚持这样想。
有时候,一个人孤枕难眠的时候,他也会想,为什么会是玛莲娜,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遇上了玛莲娜?
他把这归结为天意,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了解自己,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接受。
他把这归结为天意,天意弄人,他这样解释,企图拥有一个不能用常理去解释的理由,使得一切顺理成章。
凌晨三点四十分,他又转了个身,旋即又直起身子,靠着墙,茫然地注视着黑暗。
如果当时只是暗恋玛莲娜就好了。他突然醒悟。
如果只是暗恋的话,就可以一直在玛莲娜身边……不对,他甩了甩脑袋,如果只是暗恋的话,一定会渐渐消散,最后面对面心跳也无波动,鲨鱼溺死在水里。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藏不住,他看向玛莲娜的眼神,听到玛莲娜的名字时的反应……全都藏不住。可恰恰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有了幻想的必要。
其实只要他愿意,他一瞬间就可以从淤泥里出来,他想,但是他不愿意,他已经习惯了那种重量,再让他轻飘飘地游荡在人世他受不了。
他曾经想,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喜欢玛莲娜,他喜欢的只是当年,那个时候,那片天,那朵云,那满天的星星以及背着光走来的那个人影。
他悲哀地发现他已经习惯了玛莲娜的存在,即使玛莲娜已经消失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很久,但终究还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他的梦境中。
正因为如此,那之后的许多年,他曾谈过许多次恋爱,对许多人有过心动,但能下意识想起的,永远是玛莲娜。
他一夜没睡,辗转反侧,百转千回,想的还是玛莲娜,记忆的确已经渐渐染上了灰尘,即使他时不时地拿出来擦拭一番,也改不了它消失的命运,但到底,清醒过来,心跳还是加速,手指还是颤抖。
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Q:“我又想起玛莲娜了。”
A:“这句话你说过无数遍了。”
Q:“或许我会说上一辈子。”
A:“我始终不明白,玛莲娜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是,你喜欢过玛莲娜,这一点无法否认,可除此之外呢?玛莲娜没有任何不同,玛莲娜对你并不好。”
Q:“玛莲娜对我好过。”
A:“有人比玛莲娜对你更好,你为什么不想起他们,为什么偏偏是玛莲娜?”
Q:“那不一样。”
A:“怎么不一样?你要说因为玛莲娜是玛莲娜?即使玛莲娜给你了一滴水,也比别人给你的一片汪洋大海要珍贵?你不过是想要找一个人让你可以自哀自怜,那人是不是玛莲娜其实并不重要,玛莲娜只是刚刚好出现了而已。”
Q:“你的意思是我为的是可怜自己,所以才对玛莲娜念念不忘,不让玛莲娜消失?”
A:“是的。”
Q:“不,不是这样。”
A:“让我换种方式来说,因为玛莲娜是唯一一个曾触及你心脏的人,所以之后你的所有伤口都要借着玛莲娜出现,否则就是没有道理,是无病呻吟。”
Q:“不,不是这样。”
A:“你在逃避这个问题。”
Q:“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意义。”
A:“对你来说,的确没有意义,但对我有。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Q:“什么为什么?”
A:“为什么是玛莲娜。”
Q:“没有为什么,即使叫我摸着圣经发誓,我也能告诉你,没有为什么。”
A:“首先,你不信上帝;其次,‘为什么’是存在的,只是你不相信,或者说拒绝去相信,你甚至否定了它存在的可能性,就为了给玛莲娜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好让你的爱情更加可怜。”
Q:“我不承认这一点,绝对不承认。”
A:“你看,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你只承认你愿意承认的。”
Q:“我并没有这么胆小。”
A:“你的胆子没有大到你愿意承认你害怕的事实。”
Q:“我以为我们在讨论玛莲娜。”
A:“我们总是在讨论玛莲娜,为什么不抽出一点时间来讨论你呢?”
Q:“我并没有值得讨论的地方。”
A:“好,让我们回到玛莲娜。”
Q:“我在想,如果放不下玛莲娜,那么我的一生毫无疑问地,再没有激情,再没有颤抖。”
A:“这是毋庸置疑的。”
Q:“我觉得其实放不下也没什么,放下之前,我至少还有玛莲娜,放下之后,我连自己都无处安置。”
A:“你只是胆小,不敢再去遇见下一个玛莲娜罢了。诚然,玛莲娜叫你爱得发疯,这种疯狂让你目眩神迷,比之最好的迷药也不为过,在你爱上玛莲娜之后,你就爱上了这种感觉,你最爱的其实还是这种感觉,而不是给你这种感觉的玛莲娜。即使玛莲娜后来收回了,但余波犹在,你仍然无法清醒。只是这样还好,可伴随而生的,还有你从未遭受过的痛苦,你被吓到了,登时清醒了,于是再强大的诱惑也不能让你再陷到幻境里。你躲在角落里,告诉自己要抵抗,同时又怀念那种感觉,于是一遍遍回味,一遍遍想起玛莲娜。你不过是在自我麻醉。”
Q:“可能你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不承认。”
A:“你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得到了我的答案。”
Q:“可我还没有得到我的。”
A:“你从来没有想要一个答案,你想要的只是追寻答案的过程中那些差点被遗忘又被你捡起来的回忆中的细节,来重复麻醉你自己。这过程可能还会持续很久,也许,正如你说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