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王小周

1、普鲁多姆

　　“我曾见过你两次，”他说，“那时候你还年轻，眼睛干净明亮，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他握住自己的手，对面的人看到他的手在颤抖，“那时候我十八岁，在那儿之后，我曾游历世界各地，爬过高山，渡过大海，然后我回来，二十三岁，看到你，眼睛干净明亮。”

　　他的睫毛在颤抖，或者说他在思考，在回忆。

　　“我曾经十八岁，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敢于把爱宣之于口，我敢于爱人，也敢于被爱。那时的我愚蠢透顶，我也知道自己愚蠢透顶，但我不在乎，因为我还年轻。我曾经追求了一个女人两个月，一想起她我就心跳加快，一见到她我就无所适从，我激动，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我以为不得到这个女人我会死，可是不过两个月，六十天，我对她的激情就开始消逝。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可我在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它，所以我就离开，并且毫无负担。之后我走走停停，我见过各个地方的日出和日落，我在沙漠的夜里看过银河，没有人会在那样的景色面前保持冷静，我在海洋里目睹过一场单方面的厮杀，我差点成了受害者之一，我见过一朵昙花的绽放与凋谢，我听到过树叶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诡异的咏叹……我曾见识过许多惊奇的事，但这些事都不能和你相比。”

　　他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带着一些胆怯，或者说是恐惧。

　　他舔舔唇，继续说下去，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具死尸，阳光于他没有任何作用。

　　“那个时候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不算老，可比起十八岁来，到底还是老了。我已经不敢再轻易地说出爱情，我已经走过世界各地，结果却发现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已经抚摸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他们在我心里不过留下一截残破的影子。我不敢坚决地说那些女人从来没有真心爱过我，可我可以确定他们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心。只有你，你把玫瑰、海洋、天空、梦想以及爱锲进我的心脏，刻出你的模样，从此我再也忘不了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口渴，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哀伤，他整个人都没有表现出一丝情绪。

　　“我走过许多路，读过许多书，明白了我的愚蠢和浅薄，但即使如此，你的模样也没有消退一丝一毫。那天，我二十三岁生日，我从一个印第安女人的□□上醒来，从木房外钻进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你的脸，于是我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我试过忘记你，我试过把扎根在心里的那棵以你为名的幼苗掐死，可它告诉我：‘让我疯狂生长，否则我会杀死你’。我无能无力，我做了一切努力，但这些努力的结果不过是让我更加看清自己，我不敢相信，可是我的灵魂逼着我直视。”

　　他闭上了眼睛，他有着一张饱受摧残的脸，可以看出这曾是一张英俊的脸。仅仅看着这张脸，你就可以想象这张脸的主人年轻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你看着这张脸，一双漆黑的，明亮的眼睛就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多情又专注地望着你，仿佛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于是你就明白了，这张脸的主人不可能会是一个情痴，但即使如此你还是愿意成为他众多的收藏品之一，只要他看你一眼，你的世界便充满了芬芳的玫瑰。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有一身褐色的肌肉，我买回来的船票时，我的手在发抖，我的灵魂也在颤抖，那棵幼苗早已长大成参天大树，让我的心脏胀痛难当。就是那个时候，三天十一个小时四十九分钟，我下船，朝你可能会出现的地方走去。一万三千八百二十一步，我坐在长椅上，希望如果你路过，我可以出现在你的视野里。”

　　他笑了笑，仅仅只是扯动了嘴角，毫无生机。

　　“我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年，每次你出现，我就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每次你消失，我就塌下来，仿佛用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的视线追逐着你，它们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我不敢明显地看着你，只敢轻轻一瞥，然后快速移开，又快速移回去，每当你走得慢了，我就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我数次看着你的背影流下眼泪。”

　　“我曾经有着对上帝的信仰，可因为你我失去了；我曾经心怀梦想，充满热血，可因为你我成了一个懦夫；我曾经赞美希望，可因为你绝望成了我的影子……如果你只看见现在的我，你就永远不会明白当年的我。”

　　他抚摸了一下坐着的长椅，眼中渐渐有了光彩，最后暂停在这一秒，似乎是宇宙爆炸那一刻绽放出的光芒，毁灭，新生，一切的一切都由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