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归舟》抱酒

4、第四章

　　“谁？”虞三良一脸茫然。

　　“孔维奕，孔县令。”周什呡了口茶，将茶杯轻轻放下，“这里面有些成年旧事，你不清楚。”

　　“哦～”虞三良身子一歪，没了正形，“看样子彦钰是清楚的，不知道能否给我解释一番？”

　　周什顿了顿，略做思考，正准备回答，虞三良突然一拍大腿叫了出声：“啊！”

　　周什：“怎么了？”

　　虞三良：“小花！我跟小花走散了，彦钰你对这里有多熟悉？能不能帮我找到小花？”

　　周什：“你先别急，跟我来。”说完他率先起身，虞三良紧跟其后，二人快步下了楼，找到了先前的粉衣女子。

　　周什：“晏姐，我有一个朋友走失了，可否让人去寻了她来？”

　　黎晏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虞三良，笑了笑说：“可是个小姑娘？好说，我这便派人去将她接过来。”

　　周什：“多谢，许涯还在后院，晏姐你让他跟着一起。”

　　“行。”女子说完转身便要走，周什却又开口：“晏姐。”女子疑惑地转回身。

　　周什：“孔维奕也来了。”

　　笑容从黎晏的脸上慢慢褪去，她面色平静，眼神沉寂：“我知道，从他一上岸，我就知道了。他来了也就是请人喝杯茶的事，过去的我不想再提。”语毕便大步离开。

　　周什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远，只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喂！莫要看了！这姑娘心里已有人了，彦钰你还是放弃吧。”虞三良在后面耐不住安静地说，周什转过头看他，倍感无奈，只好抬脚往回走，将这人一路拽回了刚才的房间。

　　虞三良一路被牵着走，走的十分不得劲，好不容易才牵牵绊绊地进了屋。一进屋他就一屁股坐下，脸色不善地质问周什：“彦钰莫不是恼我戳穿我你的心事？不然怎么待我如此粗暴无礼。”

　　周什简直不想听他说话，初识的风趣文雅的形象早已被打破，如今只觉得这人蛮不讲理，难缠至极。

　　周什：“你不想知道这个中缘由了？”

　　虞三良还没从刚才的“虐待”中缓过来，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他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县令？我当然想知道。”

　　周什：“想知道你就先安静。”

　　虞三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以。”

　　周什轻叹口气，又揉了揉眉心才缓缓道：“十二年前，孔维奕还只是个秀才，随他堂叔走海路去青阳的时候遇到暴风雨，他们船小，又低估了这种天气的厉害，一个浪头，就把船打散了。孔维奕命大，正遇上云梦泽国开门迎客，便被海浪冲上了岸。”

　　虞三良敏锐地从周什的话里得到了另一个信息，难道说，云梦泽国不开国门，孔维奕便上不了岸？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接着听对方说。

　　周什：“海难后的孔维奕被晏姐救了下来，一时两人……”

　　虞三良忙接话：“干柴勾动地火，噼里啪啦地烧出了一串缠绵悱恻的情意。”

　　周什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沉沉，也没别的动作，就那样坐在他对面。“呵……呵呵，我，我嘴贱！你继续说，我绝对不再插嘴。”虞三良尴尬一笑。

　　周什：“两人噼里啪啦地烧出了一串情意。”

　　虞三良：“……”

　　周什只轻笑一下，就又板回脸说：“莫要再插嘴了。当时他二人确实恩爱，但是孔维奕很快便暴露了狼子野心，他从晏姐那里偷走了一些财物，就偷渡离开了。如今再来也不知是为何原因。”

　　虞三良沉吟片刻，又抬眼跟周什对视：“我可以问一些问题吗？”

　　周什：“问。”

　　虞三良：“为什么刚才你还没说清楚，晏姐就知道你要找的是个小姑娘？”

　　周什一顿，没想到他想问的是这个，他站起身，目光转向窗外，不答反问道：“你觉得这里美吗？”

　　虞三良：“与其说美，不如说，妖冶。过于华贵的房屋摆设，朦胧幻美的气息，捉摸不透的人，倒像是话本里的妖魔之地，等着吞食过往的来客。”

　　周什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的直觉既准也不准”。虞三良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这里，只是一场梦。”周什又慢慢地坐回去，“你听过海蜃吗？‘鹭涛清彻，蜃阁化城重’，这整座岛，整个云梦泽国，都不过是海蜃的一场大梦，梦醒，人散。”

　　虞三良怔怔地听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周什接着说：“说你准，是因为这里确实不是什么仙境美妙的地方，说你不准，是因为他们也不是妖魔鬼怪，没有那么多坏心思。

　　像晏姐他们，不过是海蜃吐出来的一口气，又得了日月精华，才有了人形，心思都单纯的很，也就这醉意坊，里面的女子成形较早，所以才通些人情世故。他们一体同心，互相之间有所感应，所以无论这岛上有何动静，他们都能立刻知晓。”

　　虞三良静静听完，一时沉默不语。原只是一句猜测的玩笑话，没想到真能牵扯出那些神怪故事来，让他有些突如其来的茫然。他转头看看屋内的摆设，心里面没来由得涌出来一股荒谬，如果现在只是一场大梦，那他何时才是醒的？亦或，一切不过是庄周梦蝶罢了。

　　周什看他面露感慨，心里有些不忍，便开解他：“不必想的那么多，不要迷失自我便可。”

　　虞三良被他这干巴巴的一句话逗笑，顿时觉得舒快多了。他想了想问：“你同我说那么多，算不算泄密？”

　　周什：“我并未对何人承诺过要对此事保密，又何来泄密？况且，你若是在这里呆得久了，自然也会察觉出来。”

　　“噔噔噔！”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正在快速地接近这间屋子。“小花你慢点！”一个男声喊道。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打开，小花气喘吁吁地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屋子里的两人，她猛地松了口气，挨着虞三良坐下了。后面的许涯也跟了进来，顺手关了门就一屁股坐下，他连连喘气，一脸疲惫。

　　许涯：“这丫头，催着人家带路的姑娘一路跑过来，可累坏我了。”

　　小花：“没出息，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我。”许涯没搭理她，自己不是习武之人，没有内力傍身，跟这些个家伙完全没法比。

　　虞三良：“好了，别为难他了。说说接下来该怎么解决吧。”

　　许涯：“解决什么？”

　　虞三良：“解决我和小花的回程问题啊，本就是误入此地，既然热闹也看完了，就该回去了。还望两位大～～兄弟能够送我们一程。”

　　闹也闹够，虞三良对这里反倒没了什么兴致，孔黎二人的恩怨他既管不了也不想管，所谓的云梦泽国不过是一场黄粱梦，醒来也就不剩什么。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回到陆上的好。

　　许涯点点头表示理解，周什却突然开口：“你想过没有，既然这里不过是虚幻假象，为什么孔维奕却能从晏姐那里偷走真正的金银珠宝，甚至带回陆上。”虞三良一愣，这点确实有些说不通，难道这些珠宝是真的？

　　许涯听了这话反倒急了：“大哥！你怎么什么都说？”

　　周什：“无妨，他二人既被牵扯进来，自然是要解释清楚的。”

　　许涯翻了个白眼，他无奈地摆摆手，眼神示意“爷，你继续”。周什睨了他一眼，又继续说：“这里虚的是人，实的是财。地上的，墙上的，都是真金白银，哪怕带走一点，都令人垂涎。”

　　虞三良：“其实先前我就想问了，难道离开这里很容易？既然进来十分困难，想来出去也不简单吧。那孔维奕又是如何携款逃走的？”

　　周什微叹口气，说：“是晏姐放走的。”

　　许涯：“是啊，船都给人家备好了！啧！那个王八羔子居然还敢回来。”在去找小花的路上，黎晏已经把孔维奕的事情跟他说了，登时把许涯气得不轻，这厚颜无耻的混蛋居然又回来了！

　　周什低头想了会儿接话道：“三良你，暂且跟小花再待上一段时日，等孔维奕的事情处理完了，便跟我们一同回去。”

　　虞三良点点头，他没有船，只能等周什办完了事再将自己和小花载回去了。四人又聊了会，介绍了些云梦泽国的风土人情，也就各自散了休息。虞三良悠悠地走回房间，已然没了之前的警惕和紧张。他就是这么个随意的性子，一旦知道了事情与自己无关，便会毫不在意，更不会打起精神提防。

　　那头周什和许涯却还没睡，聚在屋子里做着谋划。许涯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一脸严肃：“大哥，那个黑衣人……”之前一直赶着登上陆地进入云梦泽国，二人也就没有谈刺客的事，如今算是空闲下来，可以好好做一番讨论。

　　周什坐在床榻上，面色平静：“可能是袁景堂派来的。”

　　许涯一拍桌子：“什么可能！除了他还能是谁？没想到还是被他找到了。”

　　周什摇摇头，不太赞同的说道：“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他本就知道我的存在，若是要找我，又何需等那么多年？”

　　许涯：“或许他早就开始找了，只是我二人常年在海上，他寻不到罢了，到如今才算寻到点蛛丝马迹。”

　　周什仍旧不是很赞同：“没有理由。他如果是想杀我，当初就没必要留我活口，既不是想杀我，那寻我又是为何？”

　　话一说完，许涯却被气得满脸通红，他梗着脖子，声音粗哑：“留你活口，留你活口！大哥，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不清楚？这叫留你活口吗？”他猛地站起来，语气愈发激动，“他害你……到了这种地步！要是让我遇见他，非把他挫骨扬灰！”

　　周什微微动容，目光阴晴变幻，似乎也是想起了什么过往。他走到许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去睡吧。”许涯被拍得立马泄了气，整个人就塌了，他垂着脑袋出去，走时还不忘带上了门。周什就那样直直地站着，也不知道又回想起了什么，脸色苍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更衣歇息。

　　虽然众人对于孔维奕都十分警惕，但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就那么大咧咧地来到了醉意坊，晏姐的地盘。一大清早起床，虞三良还在洗漱，门就被人“砰！”地打开，他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来人是谁。虞三良慢悠悠地穿好衣服，转过身跟小花叮嘱道：“下回不许再这样进我房间，要先敲门。”

　　小花一脸不耐烦，似乎有什么事要说：“知道了，虞大，孔……”

　　虞三良：“不只是我！进任何人的房间之前都要敲门！你怎么也是个姑娘家，要是屋里面是个男人，要是人家正在换衣服……”“哎呀！”小花生气地将他的话打断，“孔维奕来了！就在楼下！”

　　虞三良一愣，随即便满脸兴味地向外走去，“有趣。”

　　二人下楼后就见孔维奕只身一人坐在大厅的正中间，黎晏，周什，许涯都已经坐在旁边了。许涯看见了他们就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虞三良带着小花过去，不慌不忙地坐在了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旁。孔维奕也看见了他们，他友好地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跟二位道谢，多谢二位成我夙愿。”虞三良客气地拱了拱手，也不说话，今天他可不是主角，看客就要做好看客的本分。

　　许涯对孔维奕这种道貌岸然地行为十分不屑，哼了一声后说道：“有事说事，目的何在？”

　　孔维奕对他这种态度也不恼，依旧是乐呵呵地样子：“我想跟小晏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

　　许涯一听这话被气的不轻，怒极反笑，周什也是眉头一皱：“孔县令，当年之事如何全看晏姐意愿，我们不好插手，可如今你若是还想要做些什么，我兄弟二人绝不会放着不管。”这话威胁意味十足，孔维奕却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旁边坐着的虞三良诧异地看了周什一眼，他可没想到，好脾气的周什也会说出这等恐吓人的话。

　　然而孔县令依旧淡定从容，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愣神，手上空荡荡的感觉有点陌生，下巴上的山羊胡已经刮干净了。他又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的黎晏，对方从下楼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安静的坐着。这时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将头转了过来，二人视线一时汇合，有悲伤，有愤怒，有委屈，但更多的，是时间沉淀下来的慨叹。黎晏还是十二年前的模样，年轻貌美，肤如凝脂，而他，已经开始老了，有皱纹偷偷地爬上眼角，皮肤也不再如当初光滑，刮了胡子也只是显得人更精神些，然而岁月还是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

　　黎晏看着他，目光透露出不忍：“你老了。”

　　孔维奕：“是啊，我老了。可你还是当年的模样。”

　　黎晏沉默不语，她心里一阵阵的疼，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们之间横亘了十二年的距离，真的太远了。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突然虞三良打了个响指，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道：“抱歉了各位，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回房了，小花，走。”

　　小花懵懵懂懂地跟着走了，心里头却还在嘀咕，你不舒服把我也带走干嘛！

　　这厢虞花二人走了，那边周什也站起了身，他给了许涯一个眼神，对方立马会意，二人也走了。

　　大厅里一时就只剩黎孔二人，平日的仆人，佳人们也都不在，空荡荡的。孔维奕的目光越来越放肆，越来越贪婪，他就那么痴痴地看着黎晏，黎晏也不躲，只静静地回望着他。

　　孔维奕：“我无数次地在梦里看见你，我坐在船上，你站在码头的小巷子里，明明是夜里，你的脸却能看得很清楚。”黎晏默默地听着，并不接话。

　　“我知道你不是人的时候其实并不害怕，话本里人妖恋的多了去了，况且我自幼父母双亡，也不会有什么阻碍。”可是他没想到，真正阻碍着二人的，会是他自己。

　　“可是，当我知道你不会老去的时候，我却难以接受。怎么能这样呢，我会一日日的老去，会变丑，会不能自理，而你，却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不老不死，这开始让我怀疑，我对你到底有没有意义？一百年，五百年之后，你还会记得曾经有个叫孔维奕的人喜欢过你吗？”恐惧，担忧占据了孔维奕当时的内心，两个人之间的情谊却无法安抚他的焦虑。

　　而那时候的黎晏也一直不曾表态，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爱人的慌张，她无从下手。几百年之后的事情谁能保证呢？她也不想撒谎，那没有意义，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并不能教人信服。所以当她察觉到孔维奕想要离开的时候，她没做任何阻拦，只是为他准备了一艘船，目送他离开。那天天气清朗，万里无云，即使是夜里也能目视很远，她看着小船一点点的消失，感受着对那个人的感应一点点的消散，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记上几百年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