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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苏,喝药!”
“蔺晨,这药喝与不喝有差别吗?我总有种预感,我挺不过今晚了……”
“说好要陪你走到最后一日,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日。离三月之期还差两天,我倒要看看哪路神仙有本事提前从我手里把你抢走。赶紧喝,喝完还要扎针。”
“好吧,既然蒙古大夫这么说,估计今天我是走不成了。不过针灸就针灸,说什么扎针,搞得像是要对我用刑一样……对了,上完刑我能写封信吗?”
“手都抖成这样了,还想写信?我代你写吧,反正你如今的字体当年我也是跟着练了的,不说是十分像,但也基本能以假乱真了。”
“我要用林殊的字体写。”
“写给郡主?好吧好吧,最后的情书嘛,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拦啊。扎完针,我就笔墨伺候。不介意我旁观吧?我怕你写到一半就倒了。”
“我能介意吗?”
梅长苏一气呵成地喝完药,始终眉毛平展表情平淡,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当年可不是这样,那时这人每每喝药都满脸不情愿,鼻子眼睛快挤到了一条线上。如今大概真是喝惯了,丁点儿表情都欠奉。
“果断不能啊。”
蔺晨顺势嬉皮笑脸地接了话,僵直的笑纹变得自然了很多。
想来其实是梅长苏特意配合他玩笑,自己素来就这德性,一紧张就爱闹,似乎只有通过这方式才能放松一些。
蔺晨嘴上说得轻巧又坚决,可这一晚,到底是险象环生。
一场针灸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分明是梅长苏自鬼门关走了个来回,蔺晨却觉着自己也跟着走了这么一遭,拔掉最后一针时,竟也有些轻微的手抖。
“蒙古大夫,辛苦你了。”
病人投来的笑容相当柔和,顿时令蒙古大夫备感宽慰。
“怎么样?服不服?”
“服服服,蔺晨你还真是有够记仇的。”
“切,这叫记性好,记性好才不容易食言。”
“逮着机会就讽刺我失信,记性可真是好啊。”
梅长苏越说越微弱,睫羽跟着声音一阵轻颤。
“坚持了这么久,你也辛苦了。要不,还是先睡一觉吧?”
蔺晨也压下了声音。
“先写信,万一睡过去再醒不来……这信就没机会写了。”
梅长苏努力战胜了睡意,重新打起了精神。
“你对蒙古大夫的信心还有待加强啊。”
“哪里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自己。你也知道,我失信太多次了……”
蔺晨懒得再听后文,反正也拗不过他,索性将他扶起。
“好好好,那就写吧,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嘴上放任,手下到底是轻忽不得。
蔺晨仔细托着梅长苏这一身支离病骨,小心再小心,似乎生怕动作一大便让他散了架。直到将他稳稳安放在座椅上,才松下了高高悬着的一颗心。
梅长苏在这过程中也不好受,他此时几乎全然使不上力,不过短短几步路,却走出了一脑门的汗。
梅长苏还来不及反应,蔺晨已掏出了手帕,一面擦一面抱怨,“还不如直接抱你过来呢……”
蔺晨没有用力,梅长苏轻易地夺过了手帕,极缓慢地擦拭起来,“只要我还有一点力气,就用不着那样。”
“早就受教训了,以前在琅琊山,你就为此跟我发过好几次脾气。所以这回才没抱嘛……”蔺晨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
梅长苏也收回手,拍了拍蔺晨的胳膊。思及他这些年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由得百感交集。千言万语终究是浓缩成了舌尖一个分外复杂的谢字。
“谢了。”
蔺晨铺平纸张,抽出手帕,将狼毫塞进梅长苏手里。
“这话就免了,好好活过最后两天吧,别连累我也跟着食言。”
梅长苏握着笔的手颤抖不止,然而随着他抿唇咬牙,颤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甚至逐渐趋于平稳。
“长苏,我有时真佩服你。生平所见之人,唯你最能忍。”
蔺晨一面研墨一面低语。
梅长苏没听清,只勉力露出一个微笑,蘸墨落笔。
每一笔都写得极慢,然而初初在信封上写罢一个“吾”字他便搁了笔。
“怎么了?”蔺晨急忙凑近。
“腕力太虚浮了,写的字太轻太飘。林殊几曾写过这样的字?我该早些日子写信的,拖到这时候,早先回的光返的照都已灭得差不多了。”
“你此前尽顾着大渝了,哪还有余力想这些?不如这样……我帮你。”
蔺晨绕到梅长苏身后,弯腰探手,将笔再次放进他手里,见他拿好之后,将自己的手也附上。
“你控制字的形体,我控制字的力道。咱们先这样试着写写,如何?”
很难说这到底算不算是趁虚而入,打着帮忙的旗号肆无忌惮地贴近。
蔺大阁主温热的鼻息已然扑在了梅长苏耳边,暖暖的,痒痒的。梅长苏有些想躲,却被蔺晨牢牢圈紧。
即便如此,梅长苏也不好拒绝这个提议。
他实在提不起多少力气了,只好由着蔺晨帮忙。
蔺晨实在是个够识趣的人,心知这已是梅长苏最大的妥协,便真专心致志地帮忙。
写坏了几字以后,两人配合得便默契无间起来了,梅长苏的手微微一动,蔺晨便跟着移动使力。
于是取来崭新的信封与信纸,正式下笔。
“
吾妹霓凰亲启。
霓凰吾妹,见字如晤。
犹记少时同游,逍遥快意,一夕惊变,恍如隔世。
再见经年,情仇累身,魂梦不由。
幸得承奉矜慈,与卿执手,方知此心未改,爱重依旧。
见卿飒爽英姿,半是骄傲,半是怜惜。
顾己支离病骨,面目全非,怎堪相认?
长亭推问,甘苦何论?
想此番,十余年偷生,恩怨得酬,已然无憾。
唯独负卿良多,深感惘然。
应卿苍山洱海,再难共看。
应卿十年相伴,竟作虚言。
历历种种,不胜亏欠。
然临别所愿,寻常人家,携手终老。纵赴黄泉,不肯忘断。
此生一诺,来世必践。
离绪万千,乱语一笺,终不过一言,盼卿安然。
兄林殊绝笔。
”
书信写罢,梅长苏终于睡去。
烛焰被蔺晨吹熄,不甘地发出了“嗞嗞”两声徒劳的呐喊,混在这两声当中的还有一声轻轻的梦呓。
“对不起。”
这一句是对谁说的呢?霓凰?还是我?
蔺晨想不出答案,他脚下打着晃,轻飘飘地晃出了营帐。
天外投来明亮的晨光,正来势汹汹地圈占原野。
蔺晨心中有一寸飘摇的暗火。
天色渐明,而暗火将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