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卖汤记》赫戏

14、明镜空

　　在楚秀日日念叨下，她的成年生辰，明镜以下山体味众生疾苦之由陪她去逛了城镇集市。

　　“小和尚，集市有趣吗？”
　　“有趣。”
　　“那你可愿意常陪我来？”
　　“师傅不许我常下山。”
　　“真是个呆子。”

　　“小和尚，我想要这个。”楚秀在首饰铺上挑拣半天，举起一个玲珑剔透的芙蓉玉镯在明镜面前晃晃，“你应该送我一个生辰礼物。”
　　明镜犹豫片刻，还是在楚秀期盼的目光中答应下来，用身上所有钱为她买下玉镯。
　　楚秀乌黑的眼珠转了几圈，将头上青白玉钗取下，递过去道：“呐，这算是回礼。”
　　“这本就是我应该送你的生辰礼物，无需客气。”
　　“谁跟你客气了！”楚秀一把拽过明镜的手，将簪子拍在他手里，“小和尚，叫你拿着你便拿着！”
　　“秀姑娘，这不……”明镜皱起眉头就要把簪子往回塞，楚秀拦住他，一跟手指竖在他眼前，娇蛮道：“不许不收，不许讲大道理。”
　　明镜犹豫片刻，道：“这簪子我也用不上，那我就先替你收着，秀姑娘若何时要用，何时便来取。”
　　这下楚秀便开心起来，一双明眸笑成两弯小月牙，嘴角梨涡浅浅。她欢喜点头，继而将玉镯戴在手腕上，两步低头看看，五步伸手摸摸，过一会儿又将带玉镯的手护在怀里，生怕镯子被碰坏了去。

　　“妹子啊，你送也送点实用的，送个簪子让他这光头如何用得上？”我听得有些为楚秀着急，语重心长道：“你该送他串佛珠，这样他日日念经，便能时时念着你了。”
　　“我自然知道那头犟秃驴用不上。”她低头苦笑。
　　“那是为何？”
　　“我是期盼有朝一日他能用上。”

　　咚咚咚咚咚……
　　木鱼声声，有条不紊，似念佛人的心跳。
　　明镜坐在殿中聚精会神地敲着木鱼，手中念珠旋转，口中念念有词，楚秀则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明镜，一眨不眨。
　　“小和尚。”楚秀轻声唤。
　　明镜仍紧闭双眼，有规律地敲着木鱼。
　　“小——和——尚——”楚秀不依不饶。
　　明镜手上微顿，木鱼声却依旧有序。
　　“小和尚，你别念了，你看看我罢，看看我与那经文哪个更好？我与佛祖哪个更美？”楚秀凑过去，蹲在明镜身侧，目光从未离开过他的脸。
　　明镜紧闭的眼睑微动，却未睁开，手下仍捻着佛珠，敲着木鱼：“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小和尚，你这木鱼声，怎的乱了？”楚秀巧笑嫣嫣，促狭地盯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
　　“阿弥陀佛。”明镜抬眸见楚秀的脸近在咫尺，又匆匆闭上眼，向另一侧移了移，“秀姑娘，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你还是快些下山罢。”
　　“不怕，这条路我走了上千回，闭着眼也不会迷路。”楚秀咬着唇想了想，“唔……我给你跳支舞如何，与山下舞坊的姐姐学了好久呢！”
　　楚秀不等他拒绝便推开殿门，院中飞雪飘零，她提起裙摆跑进雪中，纤细手指作兰花状，掩于袖中。
　　“有狐绥绥，在彼其梁。”
　　伴随她的清灵歌声，细碎舞步徐徐展开，一双皓腕在半空中轻柔旋转，腕间铃铛手串叮当繁响，身后裙摆撒落，似开出串串红梅。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
　　纤足轻点，衣袂翩翩。
　　一头如瀑青丝飞扬，火红的裙裾翻飞缠绕，与漫天雪花相映生辉。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
　　楚秀蓦然拂袖回眸，笑意盈盈。明镜似是看呆，佛珠还缠绕手中，佛经还在口中呢喃，眼中却有星光闪烁，或是那雪花映照，又或是灯火辉映。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
　　衣袖缓缓落下，指尖轻划过脸颊，露出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眸中似盛放出花朵，明丽妖艳，火红的衣裙将她映得肤如凝脂，恍若天人。
　　她回到明镜身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唱的好听吗？”
　　明镜微微颔首道：“好听。”
　　楚秀又问：“我跳的好看吗？”
　　明镜又道：“好看。”
　　楚秀接着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明镜嘴唇半张，微愣。
　　“嗯？”楚秀逼视他。
　　明镜匆忙避开楚秀灼灼目光，半晌似是释怀地舒口气，淡淡微微笑，“自是喜欢。我……”
　　楚秀打断他：“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喜欢你，喜欢师傅师兄师弟，也喜欢那只九尾小狐狸，还喜欢这山上寺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更喜欢天下芸芸众众。”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道。
　　明镜欣慰一笑：“秀姑娘甚是善解人意。”说罢继续捻着佛珠，敲起木鱼。
　　楚秀撅起嘴，闷闷不乐：“真是个榆木脑袋，总要向这木鱼般敲敲才好！”
　　窗外的雪下得好大，寺门前的台阶高耸，积了一层薄雪。
　　楚秀蹦跳着下台阶，明镜走在后面，见她险些滑倒，神色忽紧欲伸手去扶，楚秀却咯咯笑着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他匆忙垂下眼眸，悄悄缩回护在她身后的手。
　　风雪中，楚秀远去的火红倩影，愈发耀眼，明镜望着，白雪覆上眼睫，一声长长叹息淹没在山林中。

　　山林被大雪覆盖，一片寂然。
　　沉沉钟声的余音将将散去，一声清亮呼唤便划破寂静夜空。
　　“小和尚！”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唉。”
　　殿内打坐的明镜，听到清亮嗓音，轻轻叹气，片刻那清亮声音便近了：“小和尚，小和尚！”
　　“秀姑娘。”明镜微微颔首，“今日除夕，为何不在家中守岁？”
　　“因为……”楚秀歪着脑袋想了想，探身过去，欢快道：“因为我想你了！”
　　明镜面色微红，垂眸道：“秀姑娘莫要说笑。”
　　“我没说笑。”楚秀的眼角笑意弥漫，眼神却甚为认真，她清清嗓子：“小和尚，我喜欢你，你愿意为我还俗吗？”
　　明镜望着楚秀笑意盈盈的眸光，身子僵在原地，继而匆忙避开她灼人的注视。
　　良久，良久，楚秀眸中闪烁的光茫渐渐黯淡下去，只剩那么一点点微光，强撑着她渐渐僵在面上的笑容。
　　他缓缓开口：“秀姑娘，你大抵是误会了。”
　　楚秀眼中那仅剩的微光终于熄灭。
　　“我不信。”
　　“秀姑娘，贫僧已皈依佛门，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断不会再堕入红尘。”明镜声音沉沉。
　　“小和尚，你和他们不同，你眼里有星火，心里又怎会空无一物？”楚秀紧紧盯着明镜的墨色眼瞳，似是不甘心。
　　寒风拍打着窗棂，从缝隙中灌入，烛火摇摇晃晃，倏然熄灭。黑暗中的大殿，炭火烧得很旺，火花噼里啪啦四处迸散，好似季夏流萤。
　　半晌，只闻一声：“阿弥陀佛。”

　　楚秀眼中不再有光芒，她仰头慢慢闭上眼，平静道：“还是来了。”
　　一声“谁”改未问出口，便被从空中降下的厉声呵斥噎了回去，“大胆狐妖，竟逃到这里！”
　　几员仙气环绕的彪悍天将手持诏书从天而降，气势汹汹，其中一个上前展开天帝诏书，一道金光乍然迸出，差点没闪瞎我的钛合金狗眼。我抬手遮住金光，浑厚的声音穿透耳朵：“传天帝御旨，九尾狐妖楚秀触犯天条，擅动凡心，扰乱人妖两界秩序，今特派天将捉拿狐妖楚秀归案，打入地狱。”
　　“扰乱秩序？”楚秀轻笑几声，目色清冷，却依旧妖媚：“我如何扰乱了秩序？”
　　“狐妖！错就是错，勿要狡辩！”大胡子天将怒目圆睁指着楚秀，大声道。
　　“你若说不出，我便不伏法。”楚秀甩甩广袖，悠闲地褪下腕上玉镯，放在手里细细把玩，“你们这些小喽啰，怕是奈何不了我。”
　　“你！”几名天将气急，摆开架势眼看着就要上前干架，一旁听得晕晕乎乎的我见形势不对，赶紧笑意满满地迎上去，挡在他们面前，甩甩手绢：“哎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嘛！”
　　手绢轻轻甩在天将胸膛上，我反手抡起汤勺舀了半碗汤递上去：“几位大哥，口渴了吧？不如坐下来喝碗汤，咱好好唠一唠。”
　　这招式是与阎罗出差时在青楼与曲意逢迎的老鸨所学，我可劲甩着手绢，扭着小腰，抛着媚眼，自觉学到了精髓，沾沾自喜。
　　哪知那打头天将一把打掉我手中的碗，推开我向前冲，那瓷碗掉在地下，啪的一声摔得稀巴碎。
　　我怒火中烧，掐着腰吼道：“本孟婆在此，谁敢造次！”话音未落，那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我郁闷地伸手劝阻，“不要打闹，伤到人不要紧，伤到锅碗瓢盆就不好了……”
　　剧烈的声响淹没了我的声音，几道光倏然冲破冥界上空，身边嗖嗖几阵凉风穿过，他们便消失不见。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手僵在半空，指尖所向，一片狼藉，翻倒在地的锅碗瓢盆，静静躺在洒落一地的孟婆汤上。
　　还未来得及心痛，嗖嗖嗖，又是几道凉风，从头贯穿到脚，尽是寒意。
　　那团红光一闪，楚秀踉跄着向后跌去，声音颤抖：“你们说的，是真的？”
　　大胡子天将冷冷道：“自然是，若你执意与天庭做对，害得便是那和尚。”
　　“好。”楚秀手撑着地慢慢坐起来，一步步向前走，“我跟你们走。”
　　剧情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转，我懵懵地抓住楚秀的手，满心疑问。
　　她回头，抱歉地冲我笑笑：“孟婆姑娘，谢谢你愿意听我讲故事，可我这故事却是讲不完了。”
　　一滴眼泪顺着她微红的眼角缓缓滑落，落进我的手心。
　　楚秀目色愈渐冷冽，挣开我的手，火红背影尽是决然。

　　“孟婆子！”白无常的声音传来，还未答应，便被蔓延开来的幕景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