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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城春草木(14) ...

  •   建德十七年,腊月,景和帝薨,传位于太子楚煜,擢大理寺少卿林晏绡为太子少傅。

      一月之后,新皇登基,改国号为庆元。太子少傅林晏绡,同时跃居太傅,位列三公。

      三年内连升三品,其势不可挡如旭日初升,一时名声大噪。

      登基大典上,谋臣与子民三跪九叩,山呼万岁。龙座旁鲜花似锦,孔雀云扇一字排开。金凤衔书,云盘颁诏。十八岁的新皇龙袍迤地,一步步跨上天阶,而他的帝师正静候于此,为他亲手加冕。

      红白喜事接连,如风卷残云,将朝中的气象改头换面。典礼散场后的楚煜格外兴奋,他亲昵地拉住林晏绡的手,依旧穿着那身如获至宝的华服,将他带到了气势恢宏的凌烟阁之上。

      凌烟阁俯瞰长安,雕栏朱红,是无数代能臣先烈热血洒就。失怙的少年并没有现出林晏绡意料中的悲恸,他只是手指着锦绣皇都,振臂高呼:
      “看!”他说,“我做到了。”

      睥睨一眺,似有澎湃腾挪的雄心壮志,可撼动这千万里盛世华年。

      林晏绡和他并肩立于楼阁之上,共赏这山河万里:“现在,该改口喊‘朕’啦。”

      楚煜回过头,目光里波澜涌动,忽然用力握紧了他的臂,莞尔一笑道:“……你依旧是朕的小太傅。”

      林晏绡回揽住他,壮丽的巍巍皇城于他们脚底绵延:“从前是,未来更会是。”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君圣臣贤的表象并没有维持多久,新皇陛下这条小狼狗的大尾巴很快就翘了起来。

      同榻而居抵足而眠,除却讨论政务的公事,楚煜每天仍有孜孜不倦地精力黏在林晏绡身边,像一块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膏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占据他的时间。

      “驷马难追”未必一定,林晏绡却已经体会到了什么叫“一言既出,悔不当初”。

      但与此同时,他也亲眼见证了楚煜在政治上的才能——知子莫如父,景和帝糊涂了一世,仅有的那点聪明恐怕都用在了看清太子殿下的真面目之上。运筹帷幄、恩威并施,年少的天子迅速适应了崭新的身份,将泱泱大国的井然治理,也叫对他颇有微词的戚氏党羽敢怒而不敢言。

      那天林晏绡终于忙里偷闲,搜肠刮肚地找了一番措辞告假回府,正打算收拾收拾从前的行装,忽然就遇到了一个故人。

      也是最不想看到楚煜肩担大统的人。

      纵然近来仕途频频受挫,戚绥骨子里大猫似的高傲仍是分毫未减,趾高气昂地将他拦在了半路上。

      林晏绡心想:“他终于是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安王这一回连冠冕堂皇的套话也没多说,只面色不善地告诫他道:“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林晏绡淡定地扯谎道:“我已官居太傅,现在又是小皇帝最信任的人,做你的内应再合适不过——没叫你失望吧?”

      “是啊,官衔比我这个镇北大将军都大,要见你一面比登天都难。”戚绥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他这套鬼话,见来硬的不行,便捅了个绵里藏针。

      他走近一步,捻住林晏绡脸侧的一绺长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耳贴耳哑声道:“你父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落了很多把柄在我手里。若捅出来,我倒想看看你那手不能提的小皇帝,能不能保得住你。”

      林晏绡退后一步,敛衽道:“安王说笑了。”

      发丝从指间不着痕迹地滑了出去。戚绥极轻地撮动了手指,转而一掸衣袖,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浮土:“但愿。”

      这才送走了这尊阴魂不散的大神。

      看着戚绥飘飘远去的身影,林晏绡稍一颗心稍稍松了下来——但转而又被吊到了千仞山顶。

      小道的另一头,楚煜缓缓走来,逆光的阴晦将他的神情隐没入一片未知的漆黑。

      两个叫他头疼到一定境界的祖宗,一个远去,一个离开,而他就站在这进退维谷的中间,实在是尴尬到了极点。

      他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站在了原地,才看到楚煜一身简装,笑颜朝他迎来——那笑极其虚浮,一看就是强装镇定。

      林晏绡欲哭无泪:【他是不是看到了?】

      然而没等他深究,楚煜就已抢先一步辩白道:“那什么,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担心你一个人出来,再遇到行刺的事,就想着跟上来看看,我……”

      他越来越小声,仿佛心知自己最近的跟屁虫程度过了火,很怕林晏绡因此烦了他似的。

      林晏绡险些就被此人精湛的演技骗了过去,但转眼便被提示音一棍子敲醒:【好感度60%】。

      【掉了5%。】司命幽幽地叹道,【铁定是看到了。】

      好在此尾随行人的痴汉还有点良知,并没打算真把林晏绡蒙在鼓里。楚煜战战兢兢地抬了抬了抬眼,望着早就空无一人的远方,小声道:“小太傅,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戚绥吗?”

      林晏绡被他搓起的无名火这才堪堪熄下去点,尽量和颜悦色道:“是——你别担心,我和他说的都是假的。”

      生怕不够安抚对方似的,他又铁下心补了一句:“……我只希望他快点倒台,谢天谢地。”

      楚煜忽然笑了:“朕正想和你谋划这个呢——先前杨彦真的案子,有进展了。”

      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但楚煜显然不是个会因为情场小小失意而一蹶不振的昏君。就在所有人都担忧楚煜会如何处置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一场突然发狠,令他们始料未及。

      平反嘉熙年间礼部侍郎杨彦真私藏龙袍案,撤销误判冤案的主事人刑部尚书之官职。同时,提拔大理寺卿顾令扬为刑部尚书,以补缺口。

      诏书下达之时,满朝哗然——谁都知道刑部尚书和戚大将军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无疑就是要拿他开刀了。

      一场大刀阔斧的换血,便以此陈年旧账为引,惊天动地地拉开了帷幕。

      数月平定后,西北蛮夷再次于边陲蠢蠢欲动。但久经沙场的大将,竟在出师未捷时、光天化日下路遇行刺,不得不休养生息,被用一种“名为挽留、实则扣留”的方式,拘禁京中。

      而那征讨蛮夷的职位,也由一个叫做陆琊的无名小卒取而代之。

      “朕知道,那年新春出宫时派人刺杀我们的,正是安王一党。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替你报仇,好不好?”

      楚煜摩挲着探子发来的线报,朝向林晏绡邀功似地笑道。后者只能欣然受之。

      而他的记仇程度显然不仅于此——数日后一场扫除,竟从太皇太后戚芊予房中搜出了一只扎满银针的巫蛊小人,上面赫然写着当朝天子的生辰八字。

      巫蛊之术,是皇家历来大忌,触之必死。当夜,被贬为庶人的太后自寻一条白绫,缢死房梁。其死状双目圆瞪,犹如厉鬼附身。

      妇人歹毒,干政弄权,舆论千夫所指的声势很快倾向了勤政爱民的新皇这边。惟独林晏绡知道,那巫蛊小人是由楚煜亲手安放进太后寝殿。这本是再拙劣不过的手段,怪不怪它防不胜防,只怪戚家大势已去,回天无力,如同温水中的青蛙,任人烹宰构陷。“从龙之功、将领世家”的名头,早已是腐烂中空的壳子,内里权利盘剥殆尽,再也给族人留不下任何庇荫。

      树倒猢狲散,可猢狲也各打着各自的算盘,合计着谋求后路——但十万八千有余的灵山路,却统统被一封无署名的信笺给堵死了。

      上头事无巨细,一一列着他们各自近年来收到的礼单。

      一纸不是诉状胜似诉状,劈头盖脸将他们砸了个清醒。第二日,太傅林晏绡打头,拟状弹劾安王戚绥。

      昔日忠心耿耿的鹰犬纷纷倒戈,附议其罪证。一时是墙倒众人推,谁都争先恐后地要来踩上一脚。

      行贿受贿,藐视王法,暗敛巨财,结党营私。铁证如山,死罪或许可免,但活罪终究是难逃。

      就在处决令下达的那一刻,朝堂之上,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忽然以死相谏,捅出扬州知府林晚棠与戚绥勾结,阿谀贪污之罪证——然当朝天子只一笑置之。

      满堂文武此刻心知肚明,新皇这是铁了心要回护他的太傅。林晏绡之于他,份量重逾泰山。离间之计,便无异于以赤手空拳之力推翻大山,几无成功的可能。

      ·

      天牢之中,杂草丛生。残破窗棂勾着木刺,钻进几缕凋敝的天光。冰冷的墙砖上,血迹经年沁入,蜿蜒成了顽固的赭痕。

      昔日所向披靡的将军沦为了阶下囚,只能和流窜的蛇鼠虫蚁为伍,但一身铮铮傲骨分毫不曾消磨。

      林晏绡对上他的眼,看到的依旧是鹰般的意志——但终究只是只折翼的鹰隼,再无一飞冲天击长空的本领。

      戚绥望着来人,定定地笑道:“你赢了。”

      林晏绡垂下眼,无视了那人恨不得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目光,温顺地沉默不语。

      戚绥自讨了个没趣。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刀,弯过弓,承受过九州风霜的洗礼,南征北战打下汗马功劳——但此刻却已被生锈的镣铐所牢牢束缚,连掐死对方的能力也荡然无存。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颓然:“林晏绡,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对方向前走了一步:“不……我只是想来见将军最后一面。”

      戚绥仰起头。眼前人白衣纤尘不染,与囹圄的肮脏凌乱格格不入,似一个误投凡尘的谪仙,面庞清冷慈悲,眼波流转中满是不忍——仿佛将自己置于死地并非出于本心一样。

      那是一个极其无辜的表情,很容易让人心软。可戚绥知道,他站着,而他跪着,这才是赤.裸裸的现实。

      “虚伪。”他轻嘲道。

      可人总是会被虚伪所迷惑,向着谎言飞蛾扑火,奢望自己成为那一个真心的例外。

      戚绥向后靠去,双腿交叠成了一个舒适而不羁的姿势,随心道:“要我怎么死?”

      他在看到林晏绡翻袖而出一个黑瓷瓶的时候,挑了挑眉峰:“果然。”

      林晏绡把瓷瓶交付到他举起的手里。

      戚绥顺势握住了它,林晏绡正想松手,却被对方突然发狠,死命往下一拽——

      他膝弯一软,便跌倒在那死囚的怀中。单手被狠狠钳制,仅能靠撑在他肩头的支柱维持平衡。对方的鼻息就这么野蛮地喷在他耳侧,敞开的双腿不知不觉将他圈紧。两片胸膛头一次贴合地如此之近,但心脏却跳动着背道而驰的方向。

      仿佛有什么不曾宣之于口的东西,正在这末日的废墟中,破土而出。

      天牢一墙之隔外,长安皇城仍是繁华熙攘。泥垢阴冷,一回头又是醉夕楼初见里的红尘万丈。歌女反弹琵琶,清歌入云,一字一泣地唱。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戚绥紧紧握着他的手,又冰又凉,仿佛比无生命的瓷瓶还要透骨。他看着对方慌乱的神色,心想这一次,终于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谁共我,醉明月。”

      美人如珍馐,却比珍馐还醉人。风流场里寻欢作乐,历来有看人下酒的传统——但这一次,他要饮的却不是玉露琼浆,而是致人死地的鸩毒。

      “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戚绥注视着林晏绡的脸,咬去盖子,抬头将瓶中毒酒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百战……醉明月”引用自辛弃疾《贺新郎》
    “自古……白头”引用自袁枚《随园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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