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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银汉飞星(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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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晏绡醒来的时候楚煜已经离开了,一摸身边是一片空茫。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刻仍提不起什么力气,只好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他皮肤上打着薄薄一层晶莹的汗水,交错着暧.昧可怖的红紫纵横,眼神略带空洞地注视着天花板,半晌,才眨动了一下。
方才那场交合里,他曾经非常心虚地在脑海里敲过司命——毕竟那种不可描述的当口,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监视着实在是太过诡异、也太过丢人。
幸好,司命并没有回应,大概是为了避嫌,便技术性地下线了,好坏也缓解了林晏绡一点尴尬。
但此时此刻,林晏绡望着头顶血淋淋的【好感度:95%】,不得不把司命揪出来促膝长谈。
【你失策了。】他有气无力地冲司命抱怨道,【好感度明明没满。】
司命干咳了一下,终于没再装死:【事出有因,情况特殊,他的心结还没解除。】
林晏绡吃了记软钉子,浑身的懊恼都没处抒发,只能无可奈何地吞了下去:【真麻烦——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司命摆出一副慰问伤员的架势,好声好气地建议道:【顺毛安抚吧。】
林晏绡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千回百转。一闭眼,脑中却又不合时宜地闪动过诸多琐碎而凌乱的片段,将那些陌生羞耻、却又好像不尽于此的情绪再一次勾勒而出。
处男开荤虽然生猛且无章法,但他竟然也不得不承认,其间的过程,还是有那么点享受到的。
况且更为重要的是,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场云雨的缘故,青丝刃使用后遗留的、本该旷日持久不死不休的痛楚,竟在极短的瞬间内被抚平冲散。浑身归位的灵力趋于充沛,仿佛气府内所有摇摇欲坠的漏洞都被滋润修补。除却身后某难言之处仍隐隐作痛,林晏绡整个人都能称得上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了。
他被自己这离奇的设想弄得发笑,自然而然地没再深究下去。正当他披好外袍、想起床活动筋骨的时刻,紧闭的屋门忽然“吱呀”隙开了一条缝。
刺目的阳光铺天盖地泼入,但旋即便被狠狠地隔绝在了外头——
随之隔绝的,似乎还有凌乱的争执与脚步声。
林晏绡猝然抬眼,只见楚煜一身漂洗后的新衣,神色淡定地向他走近,惟独步履有些踉跄,仿佛是为了甩脱什么麻烦一样。
林晏绡本能地便是弓了弓背,有些别扭地不去直视他的正脸。
楚煜倒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没有任何遮遮掩掩的自觉。他大方地搬来了一个矮凳,坐在林晏绡稍带局促的身边。
他废话也不多啰嗦,只是单刀直入地变幻出了一面乾坤镜,单手托着呈放到了林晏绡眼前。
乾坤镜,多用于修士间重大场合的传音、记事所用,能刻录下一段时间内发生的场景,并在此后无限制回放——功能约等于21世纪的照相机。
林晏绡略带迷惑地朝那处望去。只见菱花形状的铜镜面上,因灵力波动而生的白光如破碎的水面般搅动,继而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幕。
玄衣束发的青年,站在疾风劲草低卷的星宿山巅,脚踏着仙云缭绕的苍穹,和深不见底的湖泊,负手远眺,昂首昭告天下。
他的声音透过宗主府邸八块与各大宗门相连的巨型传音石,清晰而雄浑地击打向中州大陆的命脉和砥柱。
碧霄宗宗主陶阮筠,真身实为上古极恶大妖,夺舍无辜躯体、戕害黎民与同道修士,而今业已伏诛的消息,经由他不假辞色的金口玉言,被水落石出地公之于众。
连带着被展出的,还有一整箱被搜查而出的,和陶阮筠容貌肖似的面皮。
一时间,整个中州大陆陷入了一片吵嚷。正道修士们各执一词,或有震惊、或有不信、或所见略同,昔日碧霄宗主的追随钦佩者们更是出离愤怒,有人痛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竟为虎作伥,有人仍是信誓旦旦,认定了是空穴来风,扬言宗主是被魔修奸人污蔑,有朝一日定要返还昭雪。
但不管议论的结果如何,统统都被楚煜以铁血手腕压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如三年前那般放任谣言蔓延,而是雷厉风行地将苗头掐死在了襁褓中。有关陶阮筠的宣判证据确凿,每一步都走得运筹帷幄。青年的周身散发出一股深藏不露的上位者气质,远观者望而生畏,只敢忌惮,而不敢反驳。
林晏绡看着面前平静的人,再将视线投向了乾坤镜中杀伐果断的身影,竟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
他想:“他长大了。”
正这沉默的当口,琉璃殿外忽然传来极大力的一阵拍门声,随之响起的还有高亢的喊叫、和低低的劝阻。
“楚煜,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有胆子回碧霄宗,你有胆子把师尊关起来,你就别没本事不出来!”
说罢,犹不解气似的,那声音的主人又在殿门上狠狠地踹了三脚,宛如泄愤。
林晏绡深深地扶额。
这喊叫声的源头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大徒弟季洮。这三年光阴飞逝,昔日醉心于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人,终于也勤能补拙地修出了元婴——可惜他师弟业已成了魔修之首,不、现在已经是傲视中州群雄的第一人了。
林晏绡有些绝望地心想:“所以他非要这么等不及来送人头不可吗?”
楚煜从床边缓缓站起身,抬手便撤掉了门上禁制。
琉璃门应声而开。季洮整个人原本跟牛皮糖似地扒拉在门上,妄图透过缝隙窥视内里境况,此刻陡然失去支撑,冲向前极其滑稽地打了个趔趄——
林晏绡:“……”
再也不想承认这个现世宝也是他教出来的了!
季洮干咳了两声,望着门槛对过淡定挑眉、一脸嘲讽的青年,忙不迭地站直了身子。他单手极其风骚地捋了捋头发,装腔作势地挺直了胸膛,捏着嗓子高声道:
“楚煜,你赶紧放了师尊、束手就擒,我还能念在往日同门之谊,不把你交给八大宗门联合宣判。否则,哼哼……”
他自以为很逞排场地抽出了腰间长剑,唱大戏一样凌空一挥,直指向身后乌压压一众跟随的人群。
季洮嘚瑟地牵了牵嘴角,又朝楚煜凶狠道:“看到没有,否则碧霄宗弟子没有一个会轻饶你!”
楚煜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袖起手在鼻尖揶揄地揩了一揩,仿佛真在气定神闲地看好戏。
季洮明显感觉自己的气势软了一头,犹不服输地瞪了楚煜一眼。转而循着他“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朝身后一望——
声势浩大的队列宛如一窝兴师动众的鹌鹑,此刻正一个个低头缩颈,大气不敢吭,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磨蹭着试图逃之夭夭。
太怂了,实在是太怂了!
他脸上强撑出的趾高气昂很快灰飞烟灭,化作了一言难尽的痛心疾首。季洮迈着小碎步朝那处狂奔而去,继而将手中长剑忿忿地充作了鸡毛掸子,恨铁不成钢地环绕着人群数落道:
“怕什么怕,你们师兄我还在呢!打都没开打就打算临阵脱逃,你们的骨气呢!紫微真人的安危你们究竟放在眼里了吗?”
队伍最末处一个被拉来充壮丁的少年已然招架不住,哭哭啼啼出声:“师兄,我真的怕呀,听说魔修都是茹毛饮血的,我会不会被他抓去吃了呀……”
周遭的弟子被他声泪俱下的描述所感染,也一个个触景生情、物伤其类地发起了抖。
林晏绡:“……”
一帮唱戏的,一个背锅的,还真是为难你们了!
丢人丢得太明目张胆,林晏绡终于无法直视。他清了清略带干哑的嗓子,冲僵持不下的门口说道:
“出去。”
季洮和楚煜齐齐回头,大相径庭的面容上带着整齐划一的委屈,只不过一个直白,一个却是委婉的含蓄。
林晏绡狠下心,朝季洮摇了摇头:“你出去。”
季洮当下大放悲声,宛如奔丧般涕泗横流地号道:“师尊!我不能丢下你!我不能放任你落在这个魔头手里——”
他并不纤瘦的身躯卡在狭小的门隙间,拼了命地想要朝里挤,但被楚煜一根手指抵住门板,翻江倒海仍是万夫莫开。
林晏绡揉了揉太阳穴,静下心绪安抚道:“我没事,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还有。”
他将目光移到一脸严肃的楚煜脸上,旋即便看见他有如受到感召一般,殷勤地回过了头。
林晏绡指尖在床面上敲打了两下,淡淡道:“楚煜,你回来。”
于是楚煜就在一干围观群众的众目睽睽之中,面不改色地走回了林晏绡身侧,温顺得简直像是一只对外张牙舞爪、对内却被彻底驯服的狼。
林晏绡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冲楚煜投了一个类似于征求的目光,转而向季洮扯开了一个浅淡的笑,摊开手掌说道:“真不会有事,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和楚煜还有些话没聊完。”
季洮依依不舍地望了林晏绡一眼,但楚煜自然没能给他太多留恋的机会。
他听懂了林晏绡的弦外之音,心有灵犀地弹了弹指尖,外放出的一线灵力将屋门轰然掩上。
“师尊,你想说什么?”
林晏绡垂了垂眼眸,将双手掖回锦被之下,默然发问道:“你要杀了他们吗?”
楚煜现出一瞬间的愣怔,但旋即轻笑了起来:
“师尊原来在担心这个。”
林晏绡:“……”
感觉他又误会了什么奇怪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被人诟病……”
林晏绡话说到一半,忽然被楚煜话锋一转,生硬地搪塞了回去。
“算了。”他在房间来回踱了两步,似乎有些烦躁,但终究化为了一声叹息,“师尊不必解释。”
楚煜将五指插进发间,英俊而冷漠的脸上竟似有一瞬的颓唐:“我不会赶尽杀绝的。这里……毕竟曾经养过我。”
林晏绡百口莫辩,只觉得和一条筋死拧着走到黑的人实在无法沟通。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在他心中留下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形象的呢?在他的眼里,我胸怀难道只有虚无缥缈的天下苍生,而装不下分寸悱恻的小情小爱吗?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看作那么不值一提呢?意气风发、呼风唤雨的魔修尊主,怎么会这样落到这么缺乏安全感的田地呢?
多愁善感、郁郁寡欢——是因为“思”弦的本质就是如此吗?
林晏绡实在不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楚煜的脑回路,不过幸好,得到的答案正应承了他心中所想。
但那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缠,仍不能坐视不管。林晏绡心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斟酌了一下,捡着措辞发问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回魔界吗?”
楚煜“嗯”了一声,似是错愕于他的主动。
林晏绡有些艰难地继续开口道:“我……跟你一起去。”
楚煜脸上的错愕终于全然地浮现,甚至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他将双手贴近了林晏绡柔嫩的颈侧,拇指沿着他下颌的曲线反复摩挲。
他不可置信般轻笑了一下:“是真的吗?师尊该不会在骗我吧?”
林晏绡只是不带波澜地重复道:“没有。”
楚煜的指尖顿了一顿,眼底现出压抑的激动,仿佛夙愿得偿的欣喜——但很快便被他掩埋下去。
他实在是怕了欺瞒,他害怕这一切不过是虚伪的表象。他怕在他露出最赤诚、也最无防备的真心之后,再被挚爱之人毫无留恋地捅上一刀。
所以他选择用坚硬残忍的外壳来粉饰自己,宁可背负骂名、宁可让天下人对自己闻风丧胆、宁可将千言万语和千疮百孔都默默地和血咽下,也绝不轻易将真正的底线袒露于人。
哪怕那底线只要一触到“林晏绡”三个咒语般的字,便会在瞬间内溃不成军。
就好比他不愿杀碧霄宗弟子的理由一样,压根不是因为什么自私自利。他知道师尊最喜欢这里,紫微峰上亭亭如盖的一草一木都是由亲手种植,如果这沉淀着回忆的烟火人间被自己亲手摧毁,那么师尊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他也绝不会原谅自己,他根本不能容忍任何破坏二人过往回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