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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点碎晶(1) ...

  •   引子
      腊月初三,南方的天也已到了最冷的时节。
      商州城北的洪家,庭院里植的四季常绿的花草,在寒风里仍葱郁得顽强。正屋祠堂外,候了两排丫鬟婢子,端着手炉暖膝热茶温水,瞧那着紧的架势,那扇门里的人,定不简单。
      祠堂里,文和太君弯下膝,跪在丝绒织锦的蒲团上。年过六旬的老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眼里蓄着岁月淘洗出的智慧,如一汪深沉古井,非一望见底的清明。
      “天寿,来。”老人对身后的年轻人招招手,那风神俊秀的紫衫公子恭顺地喊了声“奶奶”,而后跪到老人身旁的蒲团上,老人慈爱地望着他,跟他讲了通祖训家德,祖孙俩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过几日便是天寿的大婚,请祖先们庇佑,但愿诸事顺利。”老太君阖起眼,朗声祝祷。一旁的公子静静跪着,含笑不语。高高在上一排先祖画像,张张面容严肃神秘,不知来自另一世界的眼能否窥透现世的兴衰荣辱。
      但不得不说,这些年老天待洪家不薄。
      洪天寿八岁那年意外走失,洪家动用全城势力寻了几年,甚至将中洲上下都翻了几番,也没能将这老太君宝贝得紧的长孙找回来,只在街边小乞丐身上扒下一身锦蓝华服,府中下人都识得正是长孙失踪当日所穿,小乞丐却说,是城西乱葬岗里捡来。
      二老爷三老爷都道,人怕是已经没了,不如空棺发丧。老太君一跺凤头杖,浑浊双目里滚出两行泪来,却仍是霸气十足地低喝一声:“谁敢?!”
      谁也不敢。
      老太君本是丰武将军的独女,幼年丧母,十七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恒帝为安抚遗孤,封她做了文和公主。没几月文和主动请求赐婚与洪氏男子,恒帝准了,于是她从帝都匆匆嫁到了江南。彼时的洪老太爷不过是个六品县官,住在江南窄小秀丽的庭院,整日焦头烂额于公文琐案。婚后次年,文和劝他弃官从商。
      士农工商,商人是个低微的行当,即便手握千金却不被世人瞧在眼里。文和坚持道,官场运势不由人定,大起大落不过朝夕之间,商人虽地位低微,实则坐拥真金白银,而有足够金银在手,又何惧被人看轻。
      洪老太爷本是丰武将军旧日部下,人也敦厚维诺,遂听取妻子建议当即辞官为商,逆市而沽顺时而售,没几年累积丰厚资本,涉足起酒庄茶肆、当铺钱庄、绸缎金店,各行各业都伸进触手打捞一把。洪家很快成为江南富贾,声势浩大,独鳌一方。
      洪老太爷过世早,多年来一直由文和当家主事,家业庞大却有条不紊。她膝下有三子,然而最为中意的却是长孙洪天寿,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显现出卓尔不群的聪慧来。是而,她一直不曾让出家主的权杖,心存侥幸地盼着他的归来。
      然而,十年下来依旧杳无音信,老太君身体远不如往日硬朗,精神亦是每况愈下,仿佛一根坚实支柱自心底慢慢倾倒,以致这株残烛没了挣扎燃烧下去的渴望。
      不承想,时隔十年,就连她都已绝望的等待,竟有了逆转。
      天寿回来时已是十八岁的英俊男子,轮廓里隐约还有幼时痕迹,却似经了诸多风雨历练,目光精锐,举止行事沉稳练达。老爷们不是没有怀疑,尤其二老爷与三老爷,这些年筹谋铺就的网眼见到了收获的时节,这侄子却凭空冒了出来,犹如临江撒网忽起浪,着实灰心不爽。然而明里暗里几番验证试探,竟无半点破绽。
      这少年,就是洪家长孙,不容置疑。
      天寿回到洪府不久,老太君便催促他将和陆珍珊的婚事办了,凑一个双喜临门。他却推脱说,当务之急,是先接手了家中生意。因这些年一直对外宣称的是,长孙染疾送在天台山静养,于是包下城中大小酒楼甚至占了两条主街,摆了三天流水长席,算是庆祝长孙大病得愈。
      晃眼五年过去,文和太君身体倒是愈加硬朗,天寿对家族事务也已得心应手,陆家催了几番,眼见陆珍珊已双十年纪恨嫁心切,两家便定下腊月初九将这桩喜事坐实,同时将家主的位置全权交给天寿。
      是以,五日后的那天注定是个大日子,连隆冬都被这火热气氛烘托出几分暖意来。

      第五日
      陆珍珊披着大红的斗篷,踮脚抬手,不大工夫已经采了满怀梅花,虬枝交错,遮住半张粉红的圆脸,眉目浓丽似笔触豪放的油彩画,表情本是娇憨,却影影绰绰藏着几分伤怀。
      见天寿自园子那头漫步而来,一飞身奔过去,将梅花搡进他怀里。
      穿紫衣的公子环住半臂无奈地抱着花,花色映得眉目愈加清朗,双眼时时含笑,一副多情惹桃花的形容,“梅花只开这一季,你这催花手也不肯留情。”
      陆珍珊已紧紧挽住另一只手臂,半嗔半怒,“你再不来,我就将你们洪园里的花都折了!”
      “这么亟不可待?”他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笑得促狭。
      再过六天,便是结发之礼。喜婆们早嘱托好,大礼之前这一个月新人不可相见,否则坏了规矩不吉利。陆珍珊却隔三差五邀他廊前桥下,他不肯应约,她便翻墙溜院地寻摸进来,找一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地等着他。对于这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也时常束手无策。
      枝头落停一只云雀,缩着脖子啁啾几声,大约瞧着一地落花满院狼藉不甚愉悦,呼啦啦振起灰黄羽翅,飞向了别处。
      身旁的姑娘皱着眉嘀咕:“我是急得很,等你十年等得没着没落。好在你总算活着回来,却一竿子将我们的婚事推了五年,我已等到人老珠黄。有花堪折直须折,这么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摆在面前,你却眼睁睁看着它凋落,原来你真是禽兽!”她扬起脸,语气明明委屈,表情却是怒中有笑意。
      那掩不住的欢喜,只因即便再久,好歹有了守得云开的这一日。
      他忍不住挑唇而笑,禽兽,是幼时她给他取得诨号。被老太君听见还让她爹爹领回家好生教导了一番,第二天跑到洪府她便学得乖了,人前甜滋滋地叫着“天寿哥哥”,人后笑眯眯地仍叫他禽兽。
      他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愧疚:连云雀都晓得择枝而栖,这傻丫头却一门心思地等了他十五年。他失踪第七年,洪家因怕对陆家最终无法交代,老太君亲自登门赔礼,商议退了这门亲事,陆家也是外界中唯一清楚长孙洪天寿早已失踪多年的真相。陆老爷除了惋惜,也只能慨然叹曰自家闺女实在福薄,婚约书自锦盒里取了出来,将要撕掉作废,门外风一样刮进来一个少女,夺了那页纸紧紧护在怀里,语声咄咄:“他会回来的,珍珊也必须等他,七年不成就再七年!”
      那样铿锵坚决掷地有声,或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不肯罢休的信念因何而来。那人就在这中洲的某一处,他活着,且终有一日会回来娶她。她深信。
      她将最好的年华付诸于一场等待,虽不是他的意愿,却是她最深浓的情意。他欠她,而灼灼年华这种债,无价可估。

      “喂,生气了?”见他不说话,她拉过他的手,撒娇的孩子一样轻轻晃着,“以后再不拿这话压着你就是。走,带你看样宝贝。”
      她拉他进了亭子,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水晶,剔透的天蓝色,胡桃大小,棱角是未经打磨的天然粗粝,内里有纵横交错的纹路,是一串串细密微小的气泡架构而成,贴在眼前望进去,能窥得见一片藏在水晶深处的繁华世界。
      “这水晶是古墓里挖的,祛病护体的好东西。你得把陈伤旧病都养好了,我可不想下半辈子被你拖累。”她捏着水晶放在极近的眼前,阖住另一只眼,顽皮地打量,“听说里面住着另一个世界的小人儿,以世人的伤病痛苦为食。希望他们人丁兴旺胃口好。”
      他微微一笑,她透过水晶的目光便痴痴凝在他的脸上,剑眉斜逸,长眼微弯,唇线总是略略上挑的含着笑,而这一刻,他身上罩着一层微蓝冷光,真切却又不可捉摸。
      他身上那些伤她是见过的。初回洪府那日的下午她便风风火火赶了来,婢子们一叠声地喊:“少爷正在沐浴,陆小姐请留步……”她却似劲头更足,脚下生风地旋过去,手一扬,推开那扇雕花楠木门。门两边,隔了十年风雨。
      幼时她便常在洪府里出入,有时玩得兴起一惊觉天已落黑,干脆就在洪家留宿,不愿住客房,偏偏和天寿挤在一张床上,那时她便初露刁钻,总是挨在他身上,他向外挪一下她便又贴近一寸。
      男孩子叹气:“你是非要将我挤下床才罢休?”
      “你靠我紧一点就不会掉下去了嘛!”她理直气壮,睡着时仍挽着男孩手臂,似乎真怕他掉下去,可又不舍得向里挪开。
      而十年后的当日,她莽莽撞撞推门而入,屋内的人正转头望着她,俊朗五官陌生中隐隐熟悉,他长得这样好,若是在洪家一直长到这般年纪,该是个白净世故的商场新秀吧,可如今,他却带着些许侠意些许痞气,满身深不可测的江湖气息。
      他只错愕刹那,随后伸手扯了一条长毛巾盖在浴桶上,笑意盈盈地道:“珊珊,你这火爆性子还是没变,长到这个年纪也该知道男女之别了。”
      嗓音温润,说得什么她却全听不到,喉头被哽住,鼻间一阵猛烈的酸痛,一双明眸瞬间汪满滚烫的水泽。她无所顾忌地大步奔过去,照着那方赤裸坚实的背猛捶一通,粉拳软软的,竟也打出一片通红。
      “你死去了哪里?洪天寿,坏禽兽,你还记着回来……”辛辣的骂声忽而止住,眼底下渐渐看清他背上的刀剑伤,有几条越过肩头,绕到了胸口。她抹抹眼睛,口气缓下来:“你吃了这么多苦,死撑着活到现在,一定是为了回来见我吧?”
      “你让我先把澡洗完,水都凉了。”
      “好,我帮你搓背。”
      “洪三进来,请陆小姐出去。”
      门外走进个彪形壮汉,将陆珍珊架着胳膊拎出去。
      “那我在望雪亭里等你!”她扭着头喊,回过脸又对洪三弯着眼笑:“三哥,我早晚是洪家的少奶奶,到时少不得给你配一房漂亮媳妇儿。”大汉脸上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红,轻轻将她放在地上,她便蹦着脚得意地往望雪亭去了。
      洪三是洪家的家仆,因天寿幼时体弱,老太君替他起名“天寿”,也是寓意与天同寿,讨个惊天动地的吉祥,可那小小的婴孩儿仍一副熬不过周岁的病弱样子,最后听了游僧劝告,在穷苦人家捡了个壮实的孩子放在一起养着,这才渐渐吃得下奶水,脸色红润起来。老太君喜出望外,让那孩子也姓了洪。
      洪三大天寿四岁,少时同天寿几乎形影不离,天寿失踪那十年,他便负责打理天寿所住的院落,偶尔也替文和太君办过几桩事。这大块头的汉子虽讷讷少语,却心思细腻,天寿一直将他当作知己兄弟,他更守着本分,恭顺规矩。

      此时的望雪亭已是五年后的望雪亭,其间修葺过几回,大抵仍保持着原貌。江南的雪并不多见,五年里竟不曾下过一场。所谓望雪,除了引颈远观,也不过是期盼之意。
      陆珍珊将那块蓝色的晶石塞在天寿掌心里,把那只掌轻轻握合,语气表情都是难得的严肃正经,“家长们挑的嫁妆聘礼,抬来抬去的都不是我的心意,只这一样,算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她定定望着他,不知怎地,眼中竟蓄着朦胧雾气。
      长而有力的手臂忽而将她拢过,拂开她耳畔的乌黑发丝,他俯下脸在那只剔透玲珑的耳垂上吻了一下,轻巧似燕啄春泥,暖融融的气息呼在耳中,微微的痒。他抬起脸,重又将那一缕乌发拨回去,遮挡住那片小巧的耳垂,“我送你的回礼,要小心藏好。”
      她点了点头,眼角堕下泪来。
      他宠溺地笑笑,把她拥在肩头,听她小声地哽咽:“下次你若再离开,带我一起走。”
      他心头一震,修长手指隔空轻抚那一片颤抖的肩背,却终是没能给她一句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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