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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绘晴天(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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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忽而间,万虹楼下一阵吵吵嚷嚷的喊叫,瞬时天地变色,阴云四合犹如黑夜,雷声低低滚过,像压抑的怒吼,驱赶着乘兴而来的游人。从云缝中漏出的光线被黑暗吞噬,于是七彩虹廊蓦地溃散。
小贩们七手八脚收拾摊子撤去,游客亦纷纷落跑,片刻间这条华美不似人间的街道上已彻底冷清。他们怕的,并非这突变的天气,而是仰面倒在当街的女子。
她已冰冷死去,一张脸白得可怖,那不止是毫无血色的白,更是一片空白的白。好似蒙了一层无比贴合的白绢,又似,五官被从面皮上凭空抹了去。
“世间事不可测,阴晴圆缺生离死别,也都是常事。”楼上的宋清风执起杯子,轻轻呷一口酒,瞟着楼下忽生的变故,语气是那般平静,仿若见惯生死仿若早有预料。他对面的末儿终是不能忍,一拂袖将他手中杯子打落,扯过他的手,那食指尖上仍在滚着血珠,越聚越大,像一颗迅速生长的黑色珍珠。
是的,他的血是墨汁一般的黑色。
他慢慢抽回手,将另一只手掌展给她看,那掌心里用黑血简单勾勒了一张脸,“去年我给那姑娘画小样时便觉得,她笑起来唇角很美,末儿你觉得呢?”
“宋清风,你疯了!”末儿暴躁地站起身,面前的人早已不是三年前初识的那个人,那时他天真得像个孩子,虽则傻傻呆呆的,却时刻让人温暖。而如今的他,周身都散着阴冷,那经年不变的灰袍长长遮到脚面,将他包裹其中,像包裹着一个为情而痴的魔鬼。
“姐夫,够了,不如就此放下,你还画你的山河图,我还去我的塞外。你的生命不能停留在这个点上,不然岂不是辜负姐姐一番苦心。”
“末儿,你不懂。我已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历此变故,又有谁还能是最初的摸样与心态。路是一直向前的,选了哪条,也都断没有重走的机会。而便是那一日,他宋清风选错了路。
5
宋清风本是游子,从不在哪一座城长久地停留。然而这一次,他在漓城住了半年。落脚在最简陋偏僻的客栈,吃最粗糙便宜的饭菜,却过着最幸福满足的日子。梦中的仙女变成喜欢执他手靠在他怀里的凡间女子,他们成了亲,仪式简单到除了天地只有末儿一人见证。然而,已经足够。
即使连天地都不存在,也还有彼此可以见证这份情感。
从此他的画笔只为她而生辉,画不够的漆黑长发,描不尽玲珑有致。那样的半年,也不过忽悠而逝。
某一天他忽然说起:“金儿,不如同我一起上路,我的山河中都将有你的影子。”
金儿竟欢喜地答应:“我和末儿本就是四海为家,若不是因为你,也不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善感的男子忽然便泪盈于睫,原来,他们都为彼此悄悄驻足。
“下一站,你想去哪儿?”金儿问他。
“去商州,那里的春天最美,我要画下那里的珍珠湖浮云山,日后我们的子孙故地重游也会说起他们的先辈曾携手游过这里,画过这里的每一处风景。”他答,满面向往。
金儿立即点头,似要比他更加急切:“商州很好啊,是富饶之地,值得一去。我去告诉末儿,及早起程。”
他忽然拉住金儿的手,歉然低头:“世人大都向往安定,一房一田日升日落,而我,是注定没有家的人,不能给你的,实在太多……”
金儿拍拍他手背,大方地笑:“有你的地方就是家呀。而且,我又不是那些人,他们想要的安稳也不适合我。”
她脚步轻盈地离去,秀发甩出的余香让他飘忽。这世间竟会有一女子不嫌弃他的落拓不鄙夷他的理想,愿与他甘苦与共同游天下?他是不是在那个秋夜里已经冻死在街头,这所有一切不过是不甘的灵魂臆想出的故事?
然而,故事亦有终篇。
他们没能走成,官府的人却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宋清风带到公堂之上,对他抖落一包银子,那是他花出去的银子,是金儿当初送他的银子,也是漓城富商陈家失窃的银子。暗处做了小小标记,不细看竟难以发觉。他本一直收着不舍得用,却不忍金儿同他一起受苦,买了几双厚底长靴预备去往商州的路上给金儿末儿护着脚,却偏偏招了场官司。
“看你是个文弱书生,量你也没本事做出这种事,一定是有人指使,漓城近来有双花盗出现,本官怀疑这案子便是她们姐妹犯下的,嫁祸于你。”高堂之上,一幅威严面孔,两排衙役森然地瞪着他,他没见过这阵仗,却仍大着胆喊出来:“不是的,她们不是什么双花盗。请老爷明察。”
“这么说,你见过她们姐妹了?”声音缓下来,“只要你供出双花盗所在,你销赃的罪状可以既往不咎,官府甚至可以嘉奖你的举报之功,给你封好游历中洲的盘缠。”原来他的底细,已被摸清。
他抬起头,竟不争气地哭出来,“金儿不是贼,她是……我心中的仙女。”
堂上的人禁不住冷笑出来,啪地丢下一本册子,“你自己看吧。这是这些年双花盗在中洲犯下的案子,大小不下百件,笔笔数额惊人。更可恶得是,这两个女贼不止入室行窃,一旦被撞破更会杀人灭口,甚至连孩子也不肯放过。”他整了整官帽,继续道,“你说他是仙女,却不晓得你见到的是不是她的真面目,那女贼最善易容,真正长得如何无人见过。”
手颤颤地探过去,捧起那本册子,一页页扫过去。
“这样遇人无数的女子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书生,仔细想想便知道她定有所图,让你背了杀人偷窃的罪名,她们在漓城所做的事便一下撇清了,”堂上人循循善诱,“官府人已在你的客栈留下口讯,可她不来找你更不会来救你,这已是最好的证明。年轻人,从头至尾,你都只是她们姐妹的一颗棋子,早点觉悟,不要浪费了自己的大好青春。别忘了,你还有大志向。”
他记起金儿说她们本来便四海为家,记起她对商州富饶的向往,记起当初她舍他银两时与末儿的对话……
不知哪一句,已早让他清醒过来。
他何德何能,会让那样的女子倾心托付,她要的,不过是他的命,她要他替她顶罪为她而死。可他不怨,甚至颇感幸运,但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金儿的手上沾了别人的血。他是羞涩内向的人,却也耿直倔强。心中自有一份关于正义和公平的执着。
是错,便要弥补,是命,便要偿还。
也便是这份执着,让他错得那样离谱。他选的那条路,直指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