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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裴若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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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美丽三岁生日的前一天,俊秀从国外赶了回来。抱起美丽小小、软软的身体在屋子里旋转,嘴里叫着:我们小美丽又大了一岁,又漂亮许多……而美丽则抓着他的挑染的头发咯咯的笑:爸爸,再高一些,再高一些……
我将菜端出厨房,端进餐厅。“吃饭了。美丽让爸爸休息会,他才回来。”
那孩子立刻嘴巴撅的高高,搂着俊秀的脖子,对着我扮鬼脸:“不,美丽就是要爸爸抱。”说完,小脸钻进他的颈间,“爸爸,你不在家里的时候,妈妈天天下面条给我吃。美丽不喜欢吃面条。”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正好够传到我耳边。佯怒,捏起美丽肉嘟嘟的脸:“小坏蛋,只会告状的小坏蛋。”
恩康康的笑声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点住美丽的扁塌塌的鼻子,蝌蚪眼弯成一条缝:“看吧看吧,被妈妈知道了,生气了吧?”又偏过头,搂住我的肩膀,“我不在家,你和美丽真的天天吃面条?”
拍开他的爪子,斜睨一眼。“我是这样会虐待自己的人吗?是医生交代让美丽吃流食。”
“怎么?又生病了?”
“嗯,你走了以后,她一直消化不良。”给这一大一小盛上热粥,看着美丽拿着专属的卡通勺子在碗里瞎捣鼓,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孩子……
正欲开口责备,俊秀舀起一勺汤吹凉:“美丽,乖,啊——”
小丫头歪着头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张开嘴巴迎接,“啊——”
“烫不烫啊,美丽?”他也跟着笑眯眯的。
小丫头笑眯眯地摇头。
“那,好不好喝啊?”继续笑眯眯的舀起一勺,搁在嘴边吹凉。
小丫头笑眯眯地点头。
心里一阵酸酸的。平素也是这般喂她,也是这样问她,这丫头不是板着一张脸,就是哭丧着脸对我。弄得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她亲妈,是后妈一般。
“见色忘娘的小不点。”舀起一大勺粥放进嘴里,舌头如被碳烤过的疼痛。“啊,好烫!好烫!”一口粥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只得苦了舌头受煎熬。
而那一大一小居然笑得抱成一团。“妈妈是笨蛋。”
大概是烫的疼痛了,眼泪挤出了眼眶。偏过身子,心里隐约的不痛快着,也只得强忍着压下。起身,假装去客厅寻找纸巾。他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窝里,手指拭去脸上的清泪:“真的哭了吗?还着这样的小孩子气——明天,我们去游乐园吧!我记得你一直很喜欢那里。”
—2
第二日,他竟真的带着我们去了游乐园。美丽一路欢喜地握着他的手,新奇地到处张望。沿着人工湖前行,看见前方有小丑在分发气球,美丽挣脱俊秀的手跑开。望着美丽小小的身影,他说:美丽很开心。我说:是啊,她很少来游乐园,尤其还是你陪着她来。他说:对不起。
看着他内疚皱眉的表情,我抬起手揉开他纠缠在一起的眉毛,正想安慰他,却听到美丽带着浓浓哭腔的惊呼声:哎呀——救命,妈妈……
“美丽!”荷叶中,美丽的身体沉沉浮浮,藕一样的手臂在一片碧色中拍打舞动。心被丝线悬吊,提离身体,在嗓子口随时会跳出来。浓浓的恐慌,深深的绝望在这一刻席卷而来,天地间刹那无光。
又一声入水的声音。一切那么快,再回神时,金俊秀浑身湿漉漉的抱着美丽坐在湖边,众人将他们围在中间。美丽搂着他的脖子,时不时地将喝进去的污水呕出来。光芒又重新回来,从他们身上渐渐地扩散开,晕染了这个灰暗的世界。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唯一的感知就是沉重,如灌了铅的沉重。展开手臂抱住湿透的两人,我绝少的哭:“金俊秀……你们真是……我要是失去了你们,我要如何活下去!”
不知道他在耳边呢喃着什么,只知道他用力地将我抱住。
那刻我不知道,在湖的对岸还有一人的存在。直到有人送来毯子将这一大一小裹住,我才看见隐藏在人群后的他。
检查完身体,医生说美丽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无大碍。长长的吁了口气,双手捂住胸口,一直不安的心这才算是安定下来。抱起熟睡的美丽,走出诊室,看见金俊秀和朴有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见我出来都起身朝这边走来。
“若亚,美丽没事吧?”俊秀拨开美丽额前的短发,测量她的体温有无异常。
“嗯,医生说只是受了惊吓。”瞟了眼他身上的衣服,“你怎么不去换件衣服。感冒了怎么办?”又转头对朴有仟说,“刚才,谢谢你。”
他嘴角上是和煦的笑。“我和俊秀之间用得着这样客气吗?你说是吗,俊秀?”
经历刚刚的生死,俊秀的脸上也有了疲惫的痕迹。“该谢的还是要谢。”抬起手臂,搭在我肩上,湿湿的衣物贴着我的衣服,他的体温没有阻挡的传到皮肤上。
正欲离开,护士从里面追出来。“裴女士,你孩子的药忘记拿了!”
抬起头,看见俊秀眼睛一闪而过的责备,心底不由得自责,裴若亚,裴若亚,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当的。“对不起……”
“没事,你今天也累了。”他接过护士手中的药单,“我去取药,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轻声的应道,又转身进了候诊大厅在长椅上坐下。
医院里人来人往,一双男士皮鞋在我视线范围出现。那不是金俊秀的鞋子,他是个不注重细节的人,不会穿这样的鞋,只会穿自己觉得舒服的鞋子。
他在我身边坐下,手中不知道把玩什么小玩意。“裴若亚,这孩子……”
“是我和俊秀的。”急急地打断他的话。
他翘起腿,单手支头,遮掩住嘴唇。“我又没有问她是谁的。她很可爱,长得很像你。”套了戒指的手指拨动美丽的刘海。“她几岁了?”
“三岁。”说到这里又有了落泪的冲动,今天是她的生日,却遇上这样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抱着她不舒服,还是受了惊吓睡得不安稳。美丽在我怀里扭动身体嘤咛,突然地睁开眼睛扑进朴有仟的怀里,拽着他的手臂“爸爸,美丽害怕”的哭喊起来。
“美丽!美丽!那不是爸爸!美丽!”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三岁孩子会有这样的大的力气,完全无法将她从朴有仟身上扯开。一时,惊慌、尴尬、窘迫、害怕糅杂在一起将我层层裹住。
他没有嫌恶地皱眉或是将美丽推开,反而搂住她小小的、颤抖的肩膀,俯拍她的背脊。“乖,美丽乖,我在这里,美丽不怕,不怕……”
感觉到有视线投向这里。抬起头,走廊的那头,金俊秀拿着白色的药盒,隔着人群与我遥望。一个错觉,我忽然觉得其实我与他隔得是那样的远,之间有着比银河更加遥远的距离。
他沉着脸,一步一步地走进。几近蛮横地将美丽抱离朴有仟,又拽起我的手离开医院。
—3
几日后,俊秀又走了。没有往常的告别,他这次异常的安静。我知道那日在医院的事,始终在他心里埋下了刺,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帮他剔除。
美丽的身体时好时坏,每晚依旧哭闹着要俊秀陪伴。打他手机,又是个关机状态。几日下来,我只觉得心力交瘁,美丽一有哭闹的迹象,我就有想将她的嘴堵上的冲动。
懒懒的靠着椅子看着美丽蹲在阳光下玩耍,忆起医院那日朴有仟的话。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每当看到俊秀疼爱孩子的模样,那怀疑便硬生生地压进心底。其实我曾暗暗的希望这孩子不是俊秀的,但这个想法太过自私,太过伤人。
瞧瞧时间,到了美丽吃药的时间。将她唤到身边,连哄带骗,又是威胁又是利诱,她就是不肯开口吃药。气恼地扬起手想要打她,又心疼她。我说:美丽,你这个折磨人的小妖怪。她嘴巴一撅说:才不是咧,爸爸说,人家是美丽的小天使。我笑着捏捏她的笑脸:就你这德性,还小天使。小恶魔还差不多。
正说着,门铃响了。
从猫眼里望出去,看见朴有仟站在门口,阳光碎碎地洒在他的发丝上,将周围都镀上淡淡的香气。贴着门,小声的呼吸,假装着屋内无人,期待他离去。不料美丽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咯咯的笑开:“妈妈!妈妈!”
“若亚,我知道你在。”猫眼中,他抬起头直视。仿佛我们之间没有这张厚重的门。
背贴着门,我蹲下,捧着美丽的脸仔细地端详,寻不到一丝和门外人相似之处。美丽的瞳孔折射出浓浓疑惑和害怕,我可以想象到此刻我嘴角上的笑是多么的骇人。拍拍她的身体说,美丽把药喝了以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她怯怯地点头,贴着墙走进厨房。
打开门,故意不看他的嘴唇,害怕读到不该读到的信息。“俊秀不在。”
他握住我的手,在掌心写下。“我是来找你的。”
错愕,惊慌,欣喜……全部堵在心口错杂。抬起头直视他几乎未曾变化的脸,仿佛时间只停留在我们初识的那刻。那些自以为被遗忘的记忆,再度清晰地出现,。我说,进来吧。
他才踏进门,视线就胶粘在厨房卧室门口的身影上——美丽扒着深色的门框对着他笑。这孩子从来不认生,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若是对方还有着三分姿色,这孩子更是可以欢喜地缠上半晌。以前并不觉得不妥,可此刻,我的心在嗓子口跳跃。我害怕她一个扑腾出来,缠绕上朴有仟。
所幸,美丽很快又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似乎对眼前的人并不感兴趣。
他失落地回过头,盯着我。“裴若亚,这孩子是……”
终是问不出口么?无名指上的指环硌得骨头生疼,我听见心底的讽刺的笑。“朴有仟,别幼稚。美丽她是我和俊秀的孩子。”
“裴若亚,我已经找人调查过了。这孩子是八月的生日,而且她还有先天性哮喘……”
“够了,朴有仟!”看着他的嘴唇说出那些故意被忽略的事实,我的心突然有了一种铺天盖地的针刺感,扎的我千疮百孔。“不是的!不是的!美丽不是你的孩子!不是的!就算是的,我也不会把美丽给你的!”
他抓住我的肩膀,强迫性地让我看着他的脸。“裴若亚,如果美丽真是我的孩子,我一定会要回来的!不管用什么手段!”
“那么俊秀呢!”我开口,将最后的希望压在他们之间的友谊上,“朴有仟,那你要俊秀怎么办?你想过他没有!”
肩上的力道瞬间消失大半。刚才还透着怒气的眼睛,此刻如黯淡的星辰。他翕动嘴唇,断断续续,我无法完整读出他的唇语。我想他还是有所顾忌的。
许久,我觉得有世纪那般的长,但或许在现实里只有几秒的长度,他缓慢地说道:“裴若亚,那你要我怎么办?当年你决绝且快速的离开,你给过我机会吗?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离不开你……等我好不容易忘记你了,你又带着美丽突然的出现……你知不知道,看见你和俊秀带着美丽幸福的模样,我嫉妒得发疯……我一直在想,假如那个时候,我不放手,是不是现在幸福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俊秀……”
—4
那日他离开后,美丽从房间走出来,爬上沙发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不喜欢那个叔叔。”
强装欢颜,搂住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想当美丽的爸爸。”她撅着嘴巴在我膝上滚来滚去,“美丽不喜欢他。美丽的爸爸不是他,美丽的爸爸笑起来是恩康康……”她边说,手指边在我的皮肤上画圈圈。“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美丽想爸爸了。”
抱住她,闻着属于孩子身上特有的味道。我说,美丽想爸爸了,那我们就给爸爸发短信,要爸爸打电话回来给美丽唱歌。
她望着我摇头。“不,爸爸说这次出去很重要,美丽不可以打扰他。而且美丽长大了,是个小大人了,要懂事了。”
平淡无奇地又过了几日,离俊秀回来的日子只剩下一天。
这日,带着美丽去Yusoo家。坐在藤椅上,看着她和在中的女儿宝贝带着美丽在庭院里玩耍,不由地感慨白驹过隙,时光如梭。Yusoo也只是抿嘴一笑,拖起我鉴赏她新买的瓷器。
打开锦缎包裹的盒子,一对一尺来高的红瓷半嵌在盒子,抚摸冰凉的瓶身,手指轻弹瓶身,声音清脆响亮。“薄如纸、透如镜、声如磬、白如玉。”我抬起头说,“在哪里淘的这样好的瓷瓶?”
她抿唇一笑,“是他送的生日礼物。”
低头一笑,遮掩住羡慕的神情。与俊秀相识这么多年来,他总记不得我的生日,偶尔忆起也是另一个人提起,才匆匆地买了礼物送我。短短的指甲陷进皮肤,刺疼刺疼,但怎么也及不上心痛的万分之一。强撑着笑,忽然看见Yusoo神情瞬间慌张,拉起我的手急匆匆地奔下楼。
跑完所有的旋转楼梯,一种奇怪的腥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种鱼腥混合了血液的味道,令人作呕。家政的阿姨跪在地上,白色的毛巾死死地摁在美丽的脖子上。红色的,红得刺目的血汩汩地朝外涌。宝贝跪在地上,碎碎的玻璃划破了她的膝盖,同样颜色的液体和美丽身体流出来的混成异样鲜艳小股的汇进一片水域里。
“妈妈!”
“妈妈……”
两个孩子见到我们异口同声地呢喃。
温度快速地撤离身体,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这一切太突然了,匪夷所思的突然。就着身体里最后的清醒,我疯了样地大叫:“救护车!快点叫救护车!”然后奔到美丽身边,抱住她开始凉去的身体。“美丽!妈妈在这里!你……你会好好的……”
她渐渐地合上眼:“妈妈,我好累……好想睡……”
“不可以!美丽!”绝望,真正的绝望!濒临崩溃的绝望,好似无渊,只能深深地坠下去,“美丽!睁开眼睛!不要啊!不要!”
不记得救护车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记得医生宣布她的死亡时那种痛彻骨髓的疯,只记得金俊秀回来后满眼的痛。
不顾俊秀的反对,坚持将她葬在若宁的旁边,摩挲着她身前最喜欢的物什。我说,俊秀,我们离婚吧。
他没有否定,保养得宜的手轻轻俯拍我的肩膀,在孩子面前不要说这话。顿了顿,又开口,为什么不肯海葬。
“因为她两次死于水。”眼泪又一次止不住的落下,砸在墓前的白色波斯菊上。以前我哭时,那孩子总会乖巧地递过纸巾给我,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哭。
风起,风停。缘起,缘落。终敌不过这冥冥注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