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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劫灰 ...

  •   1.

      乔一帆踏上冰冷石阶时,圆月正高悬。银辉倾斜,为葱茏林木镀上了一层清澈光晕,隐匿的花朵在阴影里散发着幽凉香气,鸣虫振翼,他沿着无限延展的石阶向上走去,耳畔却是众生鲜活的痕迹。
      神农神上庇佑之处,自然不同凡响。
      然而想到那位高深莫测的大神,乔一帆心中仍然浮现出了一丝寒冷的敬畏。
      他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这种感觉就像在喉咙里挖出了一块血肉,然后填进砂砾,令吐息也变得灼烫痛苦。

      俯身行礼后,虬结的碧绿树藤仿佛通得灵性一般,窸窸窣窣地向地底退去,现出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青铜大门,由内至外,共有九扇,最中心的那一扇早已无声洞开,裹挟着凉风的黑暗静悄悄地蔓延开来,乔一帆迈入其中。
      萤火在他周身闪烁,流光溢彩,指引着道路,那明亮不足以照彻巨大的殿堂和幽深的甬道,却令人心生静谧和伤感。

      自从离开这里,已经有三百年了。

      当他感觉行至尽头时,萤火蓦然熄灭,随即是一簇橘黄火焰,跃动在青白石板之上,照亮道路。
      进来吧,一个沉郁的声音响了起来。

      月光凝成银色的溪流,从头顶涓涓流下,溅起的余辉,温柔散化做薄薄的雾气,涤清了它所笼罩的一切,随后虔诚地匍匐在神殿当中的那个人形足下。
      乔一帆躬身敬道,神上。
      王杰希站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却依然因为周身不经意散发出的威仪叫人不敢直视。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内敛的年轻仙人,再开口时,音色从虚幻中沉淀出坚实的基础。

      你长大了。

      乔一帆几不可察地周身一震,他下意识地就想抬眼,然而忍了忍,还是没有做出这种僭越的举动,只是垂头道,神上说得是。

      观他举止,王杰希什么也没提,只是平静道,召你前来,所为何事,你知道吗?
      是,乔一帆回答道,是为了……神子之事。
      在来的路上,乔一帆耳中早已塞满了诸多风闻,每一个看到他的仙人脸上都有些许复杂,或是不喜,或是怜悯,他本性和顺,顶着这种种目光,犹如芒刺在背,然而最终如何,却也只能听任他人决断。
      王杰希思考着措辞,因而每一个字吐出来时,都显得格外慎重。
      神子如今灵力溃散,日渐虚弱,恐需他人看顾,你与他自幼相熟,若得你之陪伴,剩余之日,想必也能安然。

      果然如此,乔一帆心中五味陈杂,竟分辨不出是怒是忧,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发问道,敢问神上,神子灵力将散一事,当真无法可想么?
      他一时不查,正对上王杰希深邃的视线,神农神上天生异容,少有人敢于与之对视,然而此刻乔一帆却管不得诸多顾虑,深深望去,却只见一片难解的沉郁。
      神子本非三界之身,乃是我勉力所造,既非顺天而生,又怎可妄期天佑,王杰希缓缓言道,此皆天数。

      乔一帆低下了头。

      2.

      巫山少有人迹,自从神子封号此处,为免侵扰以示尊荣,仙人们也常常避山而行。
      因此乔一帆来时,便只见到林木清泠,花瑶草碧,山水皆受神子散逸灵气所滋养,分外秀逸,然而他四顾周遭,竟然找不到丝毫呼吸之气,不免大为紧张。找了半天,才听到清溪畔传来一丝细微的鸣叫。
      他寻声走去,拨开垂落的薜荔,只见一头梅花鹿屈膝卧在清溪旁,毛色浓密,眼睛幽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乔一帆。而在它背上,侧靠着一位阖目沉眠的少年,衣衫青绿,睡姿毫不设防,双足浸没在溪水中,远远望去,踝骨白得仿似透明。

      正是久寻不见的巫山神子。

      乔一帆松了口气,悄悄地走过去。那梅花鹿在他靠近后,亲昵地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掌,随后又伏了下来,乔一帆便靠着他们坐下,想了想,伸手探进溪水,即使知道仙人超脱八苦五疾,也依然为那股凉意皱了皱眉头。
      然而越是久坐,乔一帆越觉得不对,神子睡姿看似安详,时间一长,却发现他毫无气息,纵使本为辟邪之骨,也不应如此安静……甚至是死寂,乔一帆咬紧牙关,按捺住内心惊恐,轻轻拍了拍神子枕在脸颊下的手背,柔声唤道:英杰,醒一醒,英杰。
      他唤了好半天,神子只迟迟地动了动眼睫,在一叠声的呼声下,神子终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怔怔望了虚空许久,直到乔一帆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脸转过来,令他看到自己,神子才仿佛回过神,眼睛一亮,绽放出了惊喜的笑容;

      一帆,你回来了。

      当年乔一帆离开之时,他与高英杰皆是年少,然而那时高英杰虽然性情腼腆,害羞怕生,却也极是秀颖聪慧,灵光通透,深得神上欢心。然而如今乔一帆在他左右,却见他时时渴睡,行动迟缓,神智迷蒙。好的时候,仍能像过去一样,同乔一帆谈天说地,好奇地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坏的时候,高英杰便像是具泥塑木人一般,呼之不应,唤之不理,僵在原地,直到慢慢闭上眼睛。
      而这些坏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了,后来连清醒时,高英杰也渐渐不再同乔一帆说话,只顾遥望着山涧之间,兀自出神。

      乔一帆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故意的折磨,是否王杰希将他派来这里,就是希望日渐衰竭的高英杰能够这样撼动他,令他担忧,令他痛苦,令他质问自己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那时候高英杰还灵力充沛,剔透莹秀,红着脸站在辛夷花下,向他表白,而乔一帆没有说话,只是想了一小会儿,或者装出想了一小会儿的样子,然后小小地、浅浅地、默默地,摇了摇头。
      在那艳丽的花色映照下,高英杰的脸就像枯萎般,慢慢变得苍白。

      终于有一天,乔一帆忍不住问正注视着远方的高英杰,你在想什么?
      他本来没期待会得到回答,然而那天高英杰大约是非常清醒的,目光清澈如石泉,流转向乔一帆。

      他说,我在想,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死是睡过去一样,失去了感觉吗?可是睡着的人会醒过来的,死去的人就不会了。我只是一具辟邪骨,死掉,就意味着昭明剑心四散,又变回原来的那件物事吗?可是,神剑能够成灵,为什么我不能呢?如果成灵就意味着有感情,那或许我已经拥有了,可是,好像还是无济于事。
      神上为我如此竭尽心力,为什么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我能够成灵,自己活过来,让他不再失望呢?

      我没有轮回,没有灵魂,应该也没有心,但是,现在却感觉很害怕,高英杰的声音没有丝毫改变,跟从前任何时候想比,他在此刻都更加袒露出非人的本质;我很害怕死去,但是更害怕自己死去之后,神上会为我伤心。
      我如此敬慕神上,却要令他伤心。我也这么……喜欢你,却把想要自由的你困在这里。
      高英杰轻轻地说,对不起,一帆。

      他道完歉后,仿佛倾尽肺腑,也耗光了所有气力,无法自控地闭上了眼睛。

      3.

      神子死在一个夏夜,山啸簌簌,鹿鸣凄凄。伴随着狂乱的流萤,神上驾临巫山。
      乔一帆揽着那具已经不会再苏醒过来的身体,坐在清溪里。高英杰的神色很安详,在湿漉漉的青绿衣衫下,皮肤却渐渐变得透明,露出辟邪的骨相,白得渗人,王杰希见状,广袖轻挥,下一秒,高英杰便回到了王杰希怀里,垂着头,发丝挡住脸颊。

      王杰希脸上的神情难辨,然而语气仍然沉郁平静,对乔一帆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乔一帆两手空空,坐在泠泠溪水中,只觉得荒谬透顶,他千思万想过所有王杰希可能对他说的话,却唯独没有想到过这一句。
      所幸随侍的刘小别可能也不敢苟同,他不顾神上面前不动刀兵的禁令,拔剑出鞘,泪中含怒道:你到最后都不肯顾念英杰分毫,好得很!一起下去陪他吧!
      刘小别元身吉光,速不可追,乔一帆眼睁睁地看着剑光落下,躲不开,也不想躲,然而王杰希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展开,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刘小别连人带剑,和高英杰的骸骨一起,消失在了晚风之中。

      虫鸣嘈切中,王杰希忽然说:我想在巫山为英杰建一座墓。

      用洪涯境的净水,榣山的若木、天河的星尘,还有英杰喜欢的花花草草,在巫山建一座墓。他是个害羞的孩子,我那里人多事杂,恐怕他不会喜欢,棺木也不需要太贵重……
      乔一帆幼年在王杰希庇所中生活,至今识得他已有五百余年,王杰希素行庄重,多思谨言,从来没有什么时候这样把所想付诸言语,乔一帆开始还愣愣地听着,越到后来,越觉得内心如蚁虫啃咬。
      王杰希想来是思考过很久,想得很周到了,当他讲到墓地的大门要用什么材料怎么建造时,乔一帆终于无法忍受,生平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大声出言道:神上!你责罚我吧!

      就算是被责罚得神魂俱灭,乔一帆觉得,也比现在听王杰希描述如何建造高英杰的墓地来得安宁。

      王杰希也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环视周遭,仿佛初次来到巫山,然而这里的一花一木,曾经都是他手把手教那个孩子识辨的,每一只鸟兽,每一片绿叶,每一条溪流,每一块泉石,每一缕烟霞,每一粒尘埃……

      如今都成为了记忆。

      王杰希终于沉默了,他慢慢地低下头,注视着乔一帆,像是又变回了那个慎言而又威仪的神祗,沉稳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叹息着说,爱欲心念,皆是至苦……弹指之间,生而复亡,便尝世间苦乐,应是无憾……

      这是真的吗,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乔一帆鼓起勇气,仔细端详着王杰希的神情,然而那张脸上古井无波,不喜不怒,叫人莫名悲哀。

      而王杰希只是出神地遥望着山涧,久久没有成言。

      4.

      乔一帆再次回到巫山,已经是五百年之后。
      上古诸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伏羲离天,女娲幽隐,神农不知所踪,唯有巫山的林木花草,仍旧苍翠如昔。
      他终于能够踏足神子墓,并在那里发现了化生成人的露草。有的容貌肖似高英杰,有的不像,有的犹带高英杰的记忆,也有的一无所知。
      其中有一株,大概是最干净的,除了和高英杰相仿的灵力,其余毫无瓜葛。
      乔一帆最喜欢他,怕他寂寞,为他寻到了灵兽作伴,怕他遇险,还特地教授他劫火之用。

      一成一毁为一劫,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已经是亿万劫后重建起的世界了,但是它依然很美丽。
      乔一帆耐心地为懵懵懂懂的露草解释,然后看着他笑了,就像你,聚起灵气又消散,然后又聚起,这就是你的劫。

      是痛苦,但也没有那么痛苦的东西。

      有一天,露草拉着乔一帆去看一面镜子,普通的镜子都会映照出周遭的一切,但露草说,那一面不会。
      在看到后,乔一帆就明白了,这是三世镜。
      露草没有过去,所以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而乔一帆有,所以在五百年之后,他再一次看到了巫山神子的身影。
      在簇拥着的辛夷花下,衣衫青绿,如晨露般新鲜洁净的高英杰。

      他终于明白王杰希为何将三世镜立在这座墓地之中。因为即使说着超脱的话语,这名神上还是无法放弃同他一般的妄念,即使明了从此天上地下,再也寻找不到他们牵挂的魂灵,依然期望在某个隐秘的夜晚,会有什么悄悄地回返;

      而只要触碰到这面镜子,他就能够想起一切。

      乔一帆帮露草起了个他自己喜欢的名字,换来对方同样问他,你叫什么?
      那个时候,认识乔一帆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仅余的那些,只会叫他一寸灰。

      露草问,什么是灰?

      就是劫火烧败之后,留下的东西,乔一帆解释道。

      5.

      哀哀其灰,永劫无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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