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众神之国》婉央

21、第二十章

　　神灵分割开的这片世界像一座孤岛，又或许是特弥拉找到了一个奇妙的异空间，将它与故乡用她独特的办法相连。令人感到奇妙的是，坎普平原和瑞安平原的季节比较起来竟然没多少区别。没几天后，草原上开始落雪。呼啸的暴雪在一个晚上席卷了大地，第二天起来，整座荒野都已冰封素裹。

　　特弥拉人为他们安家选了个很好的地点：整座城背靠山脚下的森林，有无边无际的林海和北边绵延的山岭为他们阻拦寒风。当向南席卷的冷空气在路上经过两道障碍，奋力挣脱，只剩下最后一点寒气到达特弥拉城的时候，好整以暇地等待的则是亚德弥拉的神力。

　　乔伊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巨大的不冻湖。在他们来到新世界的时候，冬季已在眼前，特弥拉人们正着手将自己的牲畜，包括牛羊、马匹、驴子、亚龙、以及其他甭管是什么，只要是草食性的各种大型圈养四五六蹄动物，将它们统统转移进湖边的大围栏——人们叫那个地方大木栏。这是特弥拉人独有的，只要根据自己寄养的牲口们数量缴纳一笔完全不贵的钱，他们就能把自家财产扔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甩手一整个冬天。

　　据说大木栏里充满亚德弥拉的力量，那个地方无论什么都是肥沃甜美的，包括空气、土地、水、风和雪——对，大草原上会下雪，还是暴风雪。特弥拉人相信雪也能养育自己的活财产，让它们膘肥体壮，甚至还有可能再升值。

　　拜托，放牧哪有那么容易呢？春夏积攒干草、秋冬刨雪挖根，如果不给自己的四脚财产们盖一栋可能随时要冲出去在暴风雪中加固的被吹倒的堆满干草的房舍，那就得牺牲自己温暖干净的房子，忍着臭味把这群整天反刍打嗝的大小家伙们养在火堆旁抱着度过难耐的三个月。就算没有三个月，降雪期也得有吧？但就乔伊斯打听到的，特弥拉这儿的降雪期至少也有大半个月，几万头牛羊露天聚在一个湖边的木栅栏里过冬？哈？

　　他对特弥拉人的乐观嗤之以鼻。他觉得这些肯定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逼。乔伊斯没有贬低他们的意思，他可喜欢这群肥羊了——但，穷乡僻壤嘛，可以理解，对不对？他们没见过真正富饶的地方，没见过真正肥美的牛羊。说真的，就算亚德弥拉有神力，她又不是真的神，就算她能用一己之力在暴风雪里养活整个部落的几万头财产，她总不能让它们全部高枕无忧地在能量罩里惬意地咩咩哞哞叫吧？

　　精明的小商贩不打算把自己的五头驴也交给大木栏，他礼貌地拒绝了新朋友友好热情的提议。“里奥主人说他可以弄些叶子和枝条。”乔伊斯眼也不眨地把锅甩到里奥头上，当然最好的做法是服从主流融入大众，但他心疼驴子！虽然它们现在是里奥的驴子了，这对乔伊斯来说没什么两样。“而且我们今年木头没攒够，主人说他想把驴养在房子里取暖。”

　　才五头驴。乔伊斯想：我们就住在森林前面，怎么样不能养活？他回去对里奥如此这般地说：“既然我们自己可以搞定，要不别麻烦那位大人了，给她省点力气。”里奥认为他说得对，于是在下雪前的最后几天里努力又往家里割了几捆草晒干备用。

　　但等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乔伊斯就知道自己错了。面前是他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粼粼摇动的湖水在大雪中朦胧，轻盈飘动的云团打着卷儿低垂在遥远的水平面上，整个湖面蓝得像一面望不到边际的镜子。又平静、又神秘，又广袤而瑰丽。落在湖边的雪无声无息地融入地下，柔软的草地上星星点点地缀着白，可更多的是绿。亚德弥拉的神力覆盖了整座城，包括这一座城外的巨湖——地上是热的！没有冰也没有雪，水不会冻，草不会枯。寒冬来临了，天上下着大雪，可欢声笑语的特弥拉城里，世界温暖如春。

　　神力？这是神力吗？神力是这样的吗？只凭十万人的信仰和——和偶尔杀鸡一样杀个人献祭就可以做到这样的事？从小生长在雷乌斯的乔伊斯没见过这种完全不讲理的力量，他目瞪口呆。

　　“看，这就是我们的初雪节！”

　　带里奥和乔伊斯来的、亚摩的小侍从凯罗兰——凯罗兰·赤狐之后蛮有不少人将孩子取名做凯罗兰。他才十二岁，已经精壮矫健得像一头小鹰。小鹰引领乔伊斯跪下用手摸地，湿润的泥土和柔嫩的草叶，那其实就是人们在初春深秋适应的常温，并不炎热，可在头顶的冰雪对比下简直天差地远。周围有无数人在做一样的事，他们跪下亲吻土地，低声诵女王的名讳。凯罗兰充满自豪地告诉乔伊斯：“这是亚德弥拉的祝福！”

　　里奥赞叹地说：“这是神迹。”他伸直身体向远眺望，他很多年没看过这样令人迷醉的奇迹。深居简出的亚德弥拉永远冷漠与高高在上，但每当寒冬降临，她沉默而广博的爱便如这伟力般一览无遗。女王多么年轻啊！一半的特弥拉人看着她长大，另一半特弥拉人则在她护佑下出生。凯罗兰大声说：“我们也祝福你，亚德弥拉！”他请乔伊斯和里奥与他一起祈祷。“妈妈说只要我们爱她，亚德弥拉会永远爱我们！”人们发自内心地爱和尊敬他们的女王，为她祝福，祈祷她健康长寿，如同大地永恒。

　　乔伊斯难得有点犯怵。他原是最会见风使舵的那种人，现在只好在威胁的阴影下牙齿打颤着扑倒在地。“祝福你亚德弥拉。”他声音快得谁都听不清，只怕自己慢一步就会有大刀从天而降。被从祭坛下救出来后他说到亚德弥拉就一直这样，里奥忍俊不禁，他觉得这挺有趣。凯罗兰将头转向他说：“里奥？”他回过神想了想，他是塞留斯的祭司，无法像特弥拉人这样对亚德弥拉致礼。于是他弯腰用巨大的手掌轻触地面，而后握着双手低头说：“祝福你，亚德弥拉。”

　　周围的人听见便笑起来。共同的祝愿是最好的语言，自凯罗兰·赤狐和亚德弥拉后，人们对可怕客人的隔阂坚冰融化了一大半。一个大胡子咧嘴冲里奥笑。“大个子，你那边的家里有这样的节日吗？”他甚至有胆子举起自己一岁的小女儿，“来，玛娜，向亚德弥拉的贵客问好！”小女孩兴奋地在他手里挥舞胳膊，像小炮弹一样打里奥的胳膊。“亚德弥拉、亚德弥拉！”她含糊地重复那一个熟悉的词，她知道这是指谁，那个黑发的、金眼的、威严冷漠的、而充满爱的，他们的明灯和守护者，他们的女王和神。“亚德弥拉！”

　　大胡子哄她说：“说亚德弥拉也很好，不过我们的朋友在这里。玛娜，来说初雪节！”小女孩在他掌心里用力往上一跃，她背上毛茸茸的一对小翅膀拍打起来，她欢快地在空中短暂地滑翔，大家都大惊地喊：“玛娜！！”她要跌下去时里奥接住了她。他的手那么大，像艘小船，小玛娜腆着肚皮躺在他的掌心里，掰着他的尖指甲咯咯笑起来。

　　“没有。”他把孩子还给大胡子，也笑起来地说。“我们只有神诞和新年日……虽然也很有意思，不过，塞隆斯峡谷很温暖，我们住的地方很少下雪。”

　　“嗨，那你可要好好享受！”大胡子在女儿屁股上打一巴掌，放弃了地朝他喊：“狮人，初雪节快乐！”那些长羽毛和不长羽毛的特弥拉人纷纷围拢来，他们挨个拍着里奥的胳膊，大笑朝他祝愿：“初雪节快乐！”里奥力气太大不敢回拍他们——他们大多甚至不到里奥的胸膛。他认真地一一点头回应，一时间竟然忘了要掩饰笑起来时露出的吓人的尖牙。“初雪节快乐。”

　　他们费力地穿过人群，凯罗兰示意他们方向：“往这里走！过了码头就到！”——内陆的平原也有码头？！但是的！前面有那么大一片湖呢！码头就建立在一处小高岸上，人们正停泊船只、收网运鱼。第一场雪后，第一网活蹦乱跳的鲜鱼被扔上湖岸，它们奋力蹦跶，每一条都有小臂长，又肥又美，这艘船的背后还有更多小船满载而归，渔民们挽起胳膊开工，鼓着肌肉汗流浃背地把一网网大鱼扔上岸，湖边回荡着纷杂的笑闹，鱼鹰们在船上张着翅膀拍打，发出尖利清鸣。乔伊斯眼巴巴地看了一眼，他好久没吃鱼了！“这里有鱼吗？前几天没有看见市场上有鱼啊！”

　　“为了准备初雪节，我们这一个月是休渔的！”凯罗兰告诉他：“过几天鱼就会多得你这辈子也不想吃了！我们只有冬季这样抓鱼！”亚德弥拉只允许在物资匮乏的冬季这样大规模捕鱼，其他时候捕鱼则是有定量的。乔伊斯还两眼发光地探头探脑，琢磨自己要怎么在这堆即将倾销市场的肥鱼上做文章捞一桶金，凯罗兰强硬地推着他说：“继续走！”

　　他们继续走，目不暇给地绕过码头，走上湖边的高岸。然后他们看见了目的地。乔伊斯说：“我——我的——”他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凯罗兰笑嘻嘻地看着他，里奥代替他出神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塞留斯啊。”天上在下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充塞视线，吹往世界尽头。地上也在下雪，从最前的纯白色开始向后过渡，黄色、褐色、斑点色、黑色，无数温驯的、有着友好眼睛的大四脚动物起伏它们的脊背，走动、聚在一起吃草，连呼吸和低沉的一声声叫唤都升腾成茫茫向上的白雾。

　　里奥低下头。他们脚下是断崖，断崖下是一块巧夺天工的低地，莹蓝动人的河流从最前方的崖中穿出，可以看出那与背后的巨湖同出一源——河流向前延伸，优美流畅地向四面八方分叉，不同分支如华美缎带，在低地中穿行。而坚固的深色木围栏如细网，轻柔地将它们捕获，视野里如最壮丽的画卷铺开，数以万计的牛羊，这片广阔无垠的活着的海洋，无边无际，蔓延到天穹。

　　“这很美。”里奥声音隆隆地说。“我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他沉默下来。狮人多是军官贵族，里奥出生就在军队中玩耍。后来他被选为祭司进入神殿，那等待着他的也不过是孤灯羊皮卷，枯燥的精神力修炼和晦涩的魔法、他没有机会接触到放牧，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回到那样的时光。上一次他看过什么活着的东西这样一望无际地拥挤，那是仓皇的兽人们在绝路上逃亡，里奥从来没想过他第二次看到这种景象会觉得……发自内心地微笑。

　　他回过头来看着凯罗兰，神情认真地再次重复。“这很美。”

　　“那当然啦！这是我们的大木栏！”凯罗兰骄傲地挺起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