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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1-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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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日头偏西,火娘在图额的屋子后给他张罗晚饭,柴火炎热,也没有旁人,她干脆摘下了蒙面的布巾,露出一张骇人的脸,还有一头长长的褐色卷发。
“唷,这长安城的气候,还烤馕来吃,不嫌干嘛?”
忽然而来的男人声音吓得她赶紧去拿布巾,但那布巾已经先一步被一把长刀刀柄挑走了。
火娘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既惊慌又害怕。
“莎莉亚姐姐,你不用担心,徐长海已经被大理寺拿下,陛下也已经责令卢家释放一切非法拐卖来的胡姬了。你现在是自由人了。”萨摩多罗掏出卡秋丽给他的红榴石耳环,递到她手里,“你看,这是卡秋丽姐姐让我给你送来的。”
“卡秋丽?她真的没事了?”火娘,应该说是莎莉亚,第一次开口说话,尽管带着明显的口音,但也能让人听懂,她难以置信地捧着那双耳环,几乎落泪,“大家,大家都怎么样了?”
“陛下给她们发了证件,她们可以选择还乡,也可以留在长安谋生,总之,她们现在是自由的了。”萨摩道,“你也一样,你可以用回莎莉亚的名字,跟图额在一起,不用这样躲躲藏藏的了。”
但是火娘却摇头,“不,莎莉亚是最美的飞天,我却是个丑陋的女子……”
“你一直知道是你。”
忽然,图额哽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火娘尖叫一声,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之间,“不!不是!不是我!”
李郅看看图额,不解道,“你不是看不见东西吗?”
“我看的,从来不是容貌。”图额缓缓走向火娘,他走得很慢,但这次萨摩没有去扶他,“一年前,我还在敦煌莫高窟那里当着一个小画匠,有一天,一队胡商来到了驿站躲避风沙,他们带来的胡姬,就在驿站里练习起跳舞来,那一刻,我还以为真的是九天玄女下了凡尘……
“风沙停了,他们便走了,但是我忘不了那个明眸褐发的少女,我把她画成了飞天,受到了长官的赏识,准我来到长安为太真道人作画……
“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图额终于摸索到了火娘身边,他慢慢蹲下,捧着她的脸,仔细地抚摸过她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就算你把全身都遮起来,我还是能认出你的,一个抬头,一个举手,都是只有你才能做出来的气质,你就是我的飞天啊!”
莎莉亚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抱着图额,用李郅听不懂的外族语言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萨摩揉揉发酸的鼻子,硬是把眼泪憋回去泛红的眼眶里,“咳咳,可喜可贺啊~~ 那图额里正,你什么时候结婚请喜酒啊?记得把我也请过来啊!我可是很好对付的,烧鸡一只就行啦~~”
“嗯,也请上我吧?”李郅也跟着打圆场,“我不像某个人,可不会吝惜份子钱的。”
“喂,你说谁呢?”
萨摩假装生气地捅了李郅一胳膊,一对历劫鸳鸯总算停住了哭,他们起身,整理一下仪容,对两人郑重地下跪磕头道谢,“谢谢两位恩公!”
“哎哎哎,快起来!”萨摩最受不了这个,赶紧把两人扶起。
“大理寺本分工作而已,两位不必客气!”李郅一边说着,一边就拿出了一张药方,“这是我向城中名医求的药方,那秋罗草……不稳妥,不能多喝,还是正正经经地治病比较好。”
萨摩听到李郅说秋罗草不靠谱,心情又低落了两分,他垂下眼睛,微微抱住胳膊。
51
给莎莉亚办妥了文书户籍工作后,李郅跟萨摩才终于得空回到凡舍舒舒服服地喝杯茶,李郅一边煮茶一边问,“你是怎么知道那个毁容的女人就是莎莉亚,又是怎么知道她跟图额早就相识的?”
“我在图额家中发现他画的画都是佛教画,飞天主题的画得最好,而莎莉亚身为卢家酒铺的头牌,最出名的一曲胡旋舞便叫做飞天。”萨摩歪在地上一边啃果子一边道,“加上紫苏说的他来自敦煌,卡秋丽给出的她们进长安的路线,两者一重叠,时间一对上,很容易就知道他们在敦煌一见钟情了。而且,那天莎莉亚一边表演着火焰舞蹈一边消失,不穿越火焰是不可能的,她是铁了心让所有人都认不出她,才这样设计的。”
李郅叹气道,“宁愿自毁容貌,甚至不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为了无名无分地跟在对方身边,这世间多情人,痴情起来真是让人心酸。”
“起码对方也是喜欢她的,是个大团圆结局,过程曲折一些,也没所谓的啦。”萨摩大口大口地啃着果子,好像生气了一样。
时已日暮,宵禁开始,街上很安静,凡舍里也很安静,李郅一时无言,屋子里便只剩下咕噜咕噜的茶水声以及萨摩清脆的咬果子声。
李郅一边用茶勺搅着茶汤,一边道,“萨摩,你上次,让我想清楚再回答你……”
“唉!四娘!开饭没有啊!我快饿死了!!!”萨摩忽然大喊,他把果子一扔,就吵吵嚷嚷地叫唤起四娘来。
“来了来了!一天不见人,一回来就知道吃饭!老娘这店早晚给你吃垮了!”四娘端着个食盘进来,踏入房间便发现李郅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你们有事情商量?”
“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四娘面前商量的嘛!”萨摩捉住四娘让她坐下,一边就捉起碗筷吃饭。
四娘狐疑的目光扫过萨摩,最终落在李郅脸上。
李郅只能低头喝茶。
吃饱喝足,萨摩一刻也没多留地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去睡觉。
四娘找了个借口留了李郅下来,“李少卿,借一步说话?”
“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萨摩多罗瞒得过天下人也瞒不过公孙四娘,李郅觉得说不定能找她商量一下萨摩这个……额,情况。
“你是不是睡了那家伙?”
这问题直接得李郅一口酒喷了出来,“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李少卿,有的事情,你不做,比做了更惹人伤心。”四娘呼出一口白烟,“但是如果你真敢这么做,手脚我都给你剁了。”
“四娘,萨摩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异常,所以让你有此疑问?”李郅眨眨眼,好像捕捉到什么信息。
“我有没有疑问不是重点,我只管我家的伙计平安喜乐,而做人要开心的话,很多事情就不能较真。”四娘的烟斗搁到了李郅下巴上,“但是遇到你,他什么都较真。”
烟斗里还烧着烟草,烫得很,但李郅脑海中一片混乱,也顾不上烫,较真?
对,李郅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哪怕萨摩一直嬉皮笑脸,但他玩笑的神情里永远透着一种夸张的疏离,好像可以随时脸色一沉,说不玩了就抽身的洒脱。
但是对于他,萨摩却只有认认真真的专注,认认真真地讹他钱,认认真真地给他查案,认认真真地为他犯险,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认认真真地跟他生气,认认真真地为他伤心开心,认认真真地向他表明自己的意图。
就是这份认真,压得李郅心慌意乱,他宁愿萨摩只是一时兴起,说想要试试谈个恋爱,也比这样明白无误地确定着“我要你”轻松。
可这长安城的萨摩多罗,从来都不是轻松就能应付的主儿……
“喂,你站着也能入定啊?”烟斗都快要给李郅烫个疤了他还怔愣着不求饶,四娘只能悻悻地挪走烟斗,放他一马“总之,我凡舍的东西全都价值连城,李少卿,如果你真心想要些什么,就得准备付出相对的代价。夜深了,你请自便,不送了。”
四娘说罢,搁下账单一张就走了,李郅叹口气,不知怎的想起了萨摩那说要他肉偿的玩笑话。
52
胡姬失踪案解决后,赵侍郎便忙不迭地来请李郅去查自家的失窃案了。
“承蒙李少卿关照,家中无甚珍贵之物,只能吩咐厨子做了一个珍珑食盒,”长安城里早已经传开了萨摩多罗的名声,赵侍郎这种官场老狐狸深知关窍,上来就双手奉上了一个合共三层,每层九格,每一格都是不同款式的点心的珍珑食盒,“还请两位多多留神,多多费心。”
那食盒盖子还没打开,萨摩已经整张脸都贴上去了,他“嗖”地把食盒抱进怀里,连连点头,“包在你萨摩大官人的身上!”
“萨摩!”
李郅薄责,但什么效果也没有,萨摩已经掀起盖子,左右开工地把点心往嘴里塞了,他只能摇摇头,向赵侍郎询问案情,“请赵侍郎详细说一下琉璃簪失窃的事情。”
“这双琉璃簪是我当日娶亲时,陛下赐给我夫人的嫁妆,那琉璃红如朝霞,却透明通透,簪花图案是火焰和石榴,寓意日子红火,多子多福。”赵侍郎一边说,一边带路,“内子性喜素雅,不甚梳妆,平日里也没有怎么佩戴,都是收藏在首饰匣里。那天,就是卢家铺子里的胡姬跳着舞失踪了的那天,内子就发现琉璃簪不见了。”
萨摩自一堆点心里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就是那一天?”
“因为那天内子就在卢家,”赵侍郎补充道,“内子是卢家大人的表姐,那天正好去探望,那胡姬失踪的时候她正好在场。正因为看到那火焰舞蹈,她才想起来要看看那琉璃簪,谁知道这一看,就发现不见了。”
“府上就只丢失了这一双簪子?”
“还有一些钱财,但是最贵重的还是这簪子。”赵侍郎皱眉叹气,“快到元春宴了,届时内子若是不戴上这簪子,恐怕会惹陛下疑心啊……”
其实李郅想说陛下日理万机应该不会注意到贵夫人的一件饰物,但转念一想,李世民的疑心也从来不可小觑,“可否借夫人的首饰匣一看?”
“请便。”赵侍郎把首饰匣捧过来,“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过。”
“谢谢。”李郅刚刚打开首饰匣,萨摩就凑过头来了,李郅觉得他的眼睛都快变成铜钱的模样了,“你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我哪里有打什么歪主意,查案嘛,查案嘛!”萨摩拿起一支通体洁白,毫无杂质的白玉簪,“啧啧啧,这做工啊,不愧是卢家亲戚。”
李郅干咳两声,“那这些日子里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比如失踪的小厮婢女,或者那几天进出过贵府的仆役杂差?”
“府上的奴仆全都在,没有逃跑的,”赵侍郎家的管家回答道,“我们的粮油杂货都是固定从西市的万纳行里进的货,都是他们给送货过来的。”
“那几天他们有来过?”
“当天没有,但是失窃前两天曾经来过。”管家想了想,又摇头道,“来送货的是个昆仑奴,特别好认,他也一直都在万纳行里,我昨天经过才见过他呢。”
长安里的昆仑奴多数是卖身给戏班表演杂耍的,甚少有私人老板特意雇佣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当伙计,萨摩歪头怪道,“那昆仑奴送货都送到哪里?”
“就送到厨房边上的仓库里,在那边,隔着一道墙呢。”管家指了指后面的一堵高墙,“翻不过来的。”
“谁说的,我们家李少卿就能翻过去。”萨摩推了李郅一下,“表演一个!”
“李少卿武功高强,长安城里无人能敌,怎能与那昆仑奴比较?”赵侍郎赶紧阻止,“两位是怀疑那个昆仑奴?”
“暂时还没有线索,先想想。”
萨摩朝李郅使个颜色,李郅意会,“赵侍郎,那个胡姬失踪的案子好像也与此有些牵连,可否借书房一用,我与你做个笔录?”
“当然可以,请这边走。”
“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萨摩看李郅引开了赵侍郎跟家仆,才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地搜查了起来。
这种御赐的物件极难脱手,一旦被认出还是个杀头的罪名,匣子里多得是贵重的首饰,光是那支白玉簪子就能当个一千文了,如果是府中仆人作案,不会那么笨选这双琉璃簪。
只能是并不知道这琉璃簪是御赐之物的外人作案。
但是,如果是平常的贼人作案,就应该整个首饰匣偷光,怎么会只挑那双琉璃簪子呢?
萨摩看向那堵院墙,学着李郅的样子,助跑一段,“嘿哟”一声就向往上跃——自然是连那墙一半的高度都没蹦哒到。
还好没人看见,不然就丢人了……萨摩搔搔头发,自言自语,“三炮说得对,得少吃点儿了……”
“萨摩!”李郅那边算计好了时间,现下已经返回来叫他了,“好了没?”
“嗯!”萨摩点点头,跑到李郅身边,“看完了,走吧。”
“等等。”李郅却拉住他,朝他伸出手,摊开手掌,“拿出来。”
萨摩眨眨眼睛,一脸无辜,“什么啊?”
李郅深呼吸一口气,忍住,不能发火,“你自己拿,不然我搜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说话没头没尾的,你让我拿什么……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人调戏良家少年啊喂!”
萨摩正扯皮赖账,李郅已经懒得跟他废话了,拽住他的腰带就把手往他怀里伸,果然就摸出了一枚小巧的宝石戒指。
“啊哈哈哈,这东西怎么就跑我身上了啊?”萨摩哈哈哈哈地假笑几声,忽然脸色一凛朝后大喊,“什么人!”
“嗯?”李郅条件反射一回头,萨摩趁机挣开他的手要跑,却是没跑两步就被人拽着腰带拉了回来,“萨摩多罗!”
“干什么啊!你留下我一个人抵抗一整个首饰匣的诱惑,本来就是你的不对!”萨摩干脆撒赖,一跺脚就蹲在了地上,鼓着腮帮子道,“而且我又不是为了我为自己!我是想讨四娘欢心!她高兴了,放我出来办案也容易多了不是吗,李少卿!”
李郅却也陪他蹲了下来,“你平日里诈我多少钱都没关系,但这个性质不一样。我不想你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
萨摩有点不习惯了,李郅不是应该黑着脸骂他一顿才对吗,怎么忽然改了风格?“我有什么名声可毁的?”
“这珍珑食盒,你以为是送给我的吗?”李郅道,“这长安城里,谁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萨摩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揉揉鼻子,拍拍屁股站起来,“那,那我怎么说也是长安四少嘛……”
“四娘希望你平安喜乐,我起码要做到保你平安。”
李郅把那戒指放回原位便离开赵府,萨摩不解,追上去问道,“什么四娘希望?什么平安喜乐?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说了什么?”
“……没什么,闲聊而已。”
“李郅!”萨摩正经地喊了一声,李郅不得不停下脚步来,“你挑错了字。”
“嗯?”李郅蹙眉。
“我说,这四个字里,你能给我的,你、挑、错、了。”萨摩看着李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郅咬了咬后槽牙,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何尝不希望能让萨摩欢喜悦乐?
但他不知道,萨摩要的喜乐,他能不能给,给不给得起。
李郅从来不说不能兑现的承诺。
两人在赵侍郎府邸大门前沉默地对视了一会,惹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
萨摩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灰尘,“走吧,去万纳行看看。”
“好。”李郅应了一声,跟着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往熙熙攘攘的西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