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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1-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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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西市的卢氏酒铺,说是酒铺,更像一个只是不陪客人的青楼。那倚门吆喝的西域少女,厅堂里喧嚣曼丽的旋腾舞娘,轻纱薄裙的侍酒娘,已经足够叫客人不在乎美酒质量如何了。
毕竟是五姓之家,官府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位郎官可是故乡之人?请一定来叙旧哦!”
一见萨摩,门口那几个吆喝女子都围了过来,她们都跟萨摩一般浓眉深目,肤色如雪,萨摩站在她们中间毫无违和。
李郅一晃眼都傻了,才发现原来萨摩竟如女子一般,长得如此好看。
“我是伽蓝人哦,不知道各位姐姐来自何方?”萨摩乐得女子们都去围他而不是李郅,捉住她们的手就装起了可爱。
“我也是色目人。”
“我是大食人。”
“我是楼兰人。”
“哦哦,那不知道莎莉亚姐姐又是何处人士?”
一说到那失踪的胡姬莎莉亚,少女们的热情就完全冷却了,更有一人冷冷道,“公子身边此人谨慎严肃,怕是官府中人吧,而这位来自伽蓝的郎君,应该就是萨摩多罗先生吧?”
见身份败露,萨摩捅了李郅一胳膊肘,“都怪你,端起一副官脸,吓到我的姐姐们!”
“各位小姐请不要见怪,我是大理寺李郅,前来调查莎莉亚失踪一事。”李郅拿出令牌,但少女们却仍是一脸嫌恶,只说了两句什么都不知道,就打发他们离开。
李郅不解,“难道她们都不担心自己的朋友遭到什么不测吗?”
萨摩失笑,叹口气,“李少卿,你真是不懂民间疾苦。胡姬对于酒铺来说是一项昂贵财产,一旦发现有人私自潜逃,不是被捉回来打个半死,就是被折磨一番然后卖给更恶劣的窑子,我想对于她们来说,死在外面怎么都是一个比回来更好的选择。”
李郅一愣,“依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查这个案子更好?”
哎呀我的李少卿,你要是不查到那莎莉亚在哪里,卢家大人参你办事不力尸位素餐的本子只怕有一尺厚啊!萨摩对一心办案不明官场的李郅翻个白眼,捉住他的手往酒铺的后门跑,“跟我来。”
“干嘛?”查案之中,李郅也不好甩开他的手。
“大门走不进,只能偷偷溜进去啊。”萨摩拉着他来到了后门一堵僻静的院墙处,指了指屋顶,“李少卿,麻烦你抬我上去了。”
李郅抬头看看那道院墙,足有两人高,他摇头道,“不用麻烦。”
“什么……啊!”萨摩还来不及反应,李郅就把他往肩头一扛,脚尖轻点几下,宛如飘絮般无声无息地落到了院墙之内。
面前恰好一处假山,李郅把他放下,躲在假山背后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接下来该做什么啊……
萨摩从李郅肩上下来,扶着假山喘了两口气。
他连鼻腔里都仍然是李郅身上那该死的香囊的气味。
该做什么?我他妈现在只想把你按在这假山里做个两遍,啊不,三遍!
萨摩瞪着眼睛盯着李郅,盯得他莫名其妙,他低头看看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啊?
萨摩趁着他低头,往前一大步,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后退,嘴唇堪堪停在他耳边,“找当家的账房。”
耳边的呼吸带着异常的潮热,李郅脚趾头都麻了一下。他转过头去,两人便成了鼻尖抵着鼻尖的距离。
萨摩半眯着眼睛,无论李郅接着要做什么,他都悉随尊便。
“我知道那账房在哪里。”
李郅说完这句话,就转头跑了出去。
萨摩往后一仰,挨着假山深呼吸了一口气,便跟了上去。
42
酒铺里的伙计都在店面忙,李郅带着萨摩左转右拐地到了账房,账房没锁,李郅一推门就开了。
萨摩奇怪道,“你怎么这么清楚这里的布局?”
“大半年前卢家发生过失窃案,我来过。”李郅一边回答,一边把萨摩带到账房里那一幢幢的书架前,“卢家是五姓大户,名下产业众多,这个酒铺是他们的总部,文书卷宗都在这里,你要找什么?”
“……你先告诉我,他们之前被人偷了什么东西?”萨摩扫了一眼那些又高又密的书架都头疼,找资料这种事情还是留给紫苏好了。他一边问,一边来到桌案前,却见镶嵌着镂金铜纹的花梨木大桌子后面还有一排矮矮的抽屉,他想打开,但是上了锁。
“他们丢失了一批仆役名录,虽然后来按照管家的记忆逐一清点了人数,但是也有一些人趁机逃走的,后来卢家也不想花这个心思去捉人了,向朝廷申请了一批罪臣的家丁充数就完了。”
萨摩惊讶道,“还能管朝廷要人啊?这卢家好大的气派啊?”
“这走丢的不是一般的佣人,都是画师乐手胡腾子(男的胡人舞蹈员),只有宫里有多余的人手。”李郅走到萨摩身边,“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想找什么?”
“李少卿,你会撬锁吗?”萨摩朝李郅眨眨眼睛,一副“谁会撬锁谁是流氓”的戏弄语气,他敲敲那一排上锁的抽屉,“我觉得里头大有文章,可惜我一介良民,不会这鼠窃狗偷的伎俩啊。”
“……让开。”李郅明知道萨摩想要取笑他,但为了查案,也不得不担下了这“鼠窃狗偷”的名头。他拨开萨摩,从腰间取出一段细铜丝,绕成一个特定的形状,开始撬锁。
李郅专心一意地开锁,全然没发现萨摩凑到了他颊脸边上看热闹,几乎要跟他脸贴脸了——
于是锁头“卡擦”开了时,他笑着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鹿儿似的眼睛。
那人眼中并无嘲笑,只有深情凝重地专注,专注于他。
李郅喉结滚动了一下,萨摩缓缓地眨了眨眼,慢慢俯下了脸。
李郅看着越发靠近的萨摩,手中的铜线都勒进了掌心肉,但萨摩的唇却自他眼角划过,越过他,拿起了抽屉里的东西,“哇,这什么鬼东西啊?”
李郅莫名地松了口气,他整理心神,站起来,一同观察抽屉里的东西。
却见抽屉里全是锁链,手铐,细针,皮鞭一类的东西,李郅一愣,“这……好像是逼供刑讯的道具?”
“这卢家还对下人滥用私刑?”萨摩皱眉,忽然,他听到了门外争执拉扯的声音,李郅比他更敏捷,嗖地把东西归位,便拉着萨摩躲进了那些高大的书架后。多亏这些密密麻麻的卷册,两人躲在两幢书架之间,仍可以透过细微的缝隙看清外面的情况。
“徐先生,你,你不要这样!”
账房门被撞开,却是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男人,硬拽着刚才那个给萨摩脸色看的色目人小姐进来,她明显不情愿,却不敢太激烈挣扎,只能苦苦哀求他放手。
“卡秋丽,你又不是没做过,还害羞什么!”被称为徐先生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咋一看也是文质彬彬,但此时神情猥琐,脸容扭曲,他见卡秋丽不敢大声喧哗,便把她拖到了桌案后,一边把她压在地上,一边自腰间摸出钥匙开抽屉,熟练地用手铐把卡秋丽双手铐了起来!
难怪那些所谓的刑具竟然会出现在账房里,原来竟然是这个禽兽的一己私欲!
李郅目龇俱裂,握紧了手上的刀,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身世像他母亲一样的女子遭受欺凌,正要出去解救卡秋丽时,却被萨摩捉住了手腕。
他对他摇摇头。
43
冰冷的铐镣捆住手脚,卡秋丽知道今天又是一次在劫难逃,她连眼泪都没有,只如一尊泥雕木塑,木然地任人宰割。
她从小就听别人说大唐风光,说那长安是怎样的繁华热闹,遍地黄金,哪怕被逼着学跳舞,为了控制体型总是吃不上饱饭,她也总在幻想,只要到了长安就好了。
但噩梦并没有因此地域而改变,也许这就是千千万万的胡姬最终的宿命。
她不过是其中一人。
“哎呀!徐先生!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忽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冲进耳朵,一个同样轮廓深俊的胡人男子,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账房里,他焦急地捉着徐先生的胳膊嚷嚷,“主子说大理寺都查上门了,你还不见人,这会儿气得不行呢!你还不快点去前厅里应付那个气焰嚣张的李少卿!”
“什么?大理寺?”徐先生做贼心虚,赶紧起了身体,“大理寺来干什么!”
“我们莎莉亚姐姐不是失踪了吗,他们来查啊!”那男子拉着徐先生就往外走,“卡秋丽姐姐又跑不掉,你先去应付那个李少卿吧!”
“哎,这大理寺,早不来迟不来!”徐先生无奈,赶紧整理衣冠,快步赶往前厅。
李郅如何“气焰嚣张”地拖延徐先生,萨摩不得而知,他赶紧把卡秋丽的手镣脚铐开了锁,扶她起来,“卡秋丽姐姐,你还好……哎哟!”
“你以为自己做的是什么好事吗!”卡秋丽“啪”地打了萨摩多罗一个巴掌,“你救了我这次,下一次呢?!”
“……姐姐,不然你想我怎么办呢,跟你们帮助莎莉亚逃跑一样,把你也弄出去吗?”萨摩委屈地揉着脸,扁着嘴巴道。
“你不要乱说话,我们的确不希望你们找到莎莉亚,但是我们没有帮助她逃跑。”卡秋丽叹口气,“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又力量帮助别人?”
“那个徐先生是管你们都账房先生?他都这样欺负你们姐妹?”萨摩揉揉鼻子,换个话题,“你们没有向主人汇报吗,他这样糟蹋你们,也不怕损害了主人的利益?”
“他不怕我们告状,”卡秋丽看了看萨摩,“跟你同来的那个人,是大理寺少卿?他官大吗?”
萨摩眼珠子一转就把李郅卖了,“那当然!大理寺少卿可是二品大员,而且李郎官他可是当今皇帝的远亲,深受皇帝的信任,那一路以来的奇案怪案,全是他破的!而且他嫉恶如仇,铁面无私,耿直忠良,你有什么冤情,尽管向他说,他一定会为你申冤!”
卡秋丽摇摇头,“我只想知道他跟卢家谁的面子大?”
萨摩心里一咯噔,还是硬撑,“那当然是我家李郎的面子大!他可是皇亲呢!”
“那……那你能不能求求他,让他去弄一个尸体,就当做那是莎莉亚,就这么结案吧。”卡秋丽把红榴石耳环解下来,塞进萨摩手里,“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求求你看在我们都是流落长安的异族人,帮我们这个忙吧。”
“这……”萨摩一愣,没想到这卡秋丽全然没有为自己打算的意思,一时也没有对策,他点点头,收下了耳环,“好,我帮姐姐这个忙。”
卡秋丽起身,向萨摩作了个大礼,“谢谢郎君。”
说罢,她整理好了那一身曼丽轻纱,离开了账房。
多么美丽的身影,多么可贵的灵魂,多么悲惨的命途。
萨摩垂眼看那对耳环,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