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风花雪悦

14、58

　　公孙四娘一宿没睡。她擎着那削铁如泥的烟斗，静静地坐在凡舍门口一动不动。
　　萨摩彻夜不归，她去大理寺找过，却是连李郅都不见了，大理寺上下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连查的是什么案子都没人知道。
　　然后她又听说了崇化坊里起了夜乱，很多胡人冲上了街道，惊动了两队夜巡队伍来镇压；
　　后来，还听说有刺客闯入了夹城，企图对皇上不利，似乎是被灭国的余孽要趁乱报复；
　　天色蒙亮时，听说连皇城禁卫军的将军都匆忙感到了大牢，似乎是要提审什么不得了的犯人；
　　而四娘只能在凡舍里等着。她心里掠过了很多思虑，她不信那些伽蓝人会那么小打小闹地进行他们的复国计划，但不代表萨摩就不会被卷入他们的行动之中。
　　说是王子，但是一个不愿意复国的王子，于他们何用？
　　四娘深深吸了口气，她让不三不四给她点了烟。
　　“哦，对了，”末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把我的鸳鸯刀拿来。”
　　“四娘？”鸳鸯刀公孙四娘，那可是十年前震慑大漠的名字，不三一哆嗦，差点打翻了火镰石，“要让兄弟们一起吗？”
　　“不，我先去探一探。”
　　“四娘，那是皇宫！”
　　“我当然知道那是皇宫！所以才不让你们这些猪头拖累我！”四娘啪地打了不三一个耳光，“我就去看一眼，那被扣在牢里的人不是萨摩的话，我马上就走！”
　　“那万一是呢？”不四嗫嚅着嘴巴低声道。
　　“……”
　　是啊，如果是呢？
　　四娘长叹了一口气，只是闭着眼睛抽了口烟。
　　“四娘！我回来啦～～～～”
　　凡舍里的愁云惨雾被一声愉快的叫声冲了个七零八落，却见穿着一身叮叮当当的红衣裙的萨摩多罗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朝凡舍走来。他身后跟着一队禁卫军，手握军刀护送他回来，还有十二三个太监，捧着一个个御赐香案，鱼贯进入凡舍，“绸缎放那边！酒跟食物放那边！银子放我房间！二楼！不要走错了啊！这首饰留下！给我！”
　　萨摩得了一堆赏赐，高兴得很，完全没留意四娘隔着一层厚厚的白粉也透出来的怒气，李郅却没有他那么心大，第一时间就跑到四娘跟前拱手谢罪，“四娘，我们回来了。这次动静有点大，但总算有惊无险……”
　　“砰”地一声巨响，李郅跟前那张足有一百斤重的沉香木掌柜木案应声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裂开两半，里头收的钱财散落一地——显然四娘担忧得连这天的账目都还没有清点。
　　四娘把那柄变了形的长杆烟斗往地下一扔，一眼都没看萨摩就径直回到了自己房中。
　　李郅冷汗直冒，萨摩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来哄四娘。”
　　“四娘不是普通女人，不是轻易哄骗就行的。”李郅想，这次他是真的得罪她了。
　　“我跟四娘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来操心吗？走走走，快走，不然待会四娘要宰掉你的时候我可救不了你！”
　　萨摩连骗带吓地把李郅赶回去，才拿着皇帝御赐的一对金花红宝石发簪一脸讨好地来到四娘房门外，探进个头去，笑嘻嘻地献宝，“四娘~~你看，这可是皇帝御赐的发簪哦~你要是戴着它出门啊，保证整个长安城的男人都会为你神魂颠倒~~”
　　“那你把它送给李郅好了！哦，不用，他都用不着这发簪，就已经叫你神魂颠倒了！”四娘眼睛一厉，一把揪住萨摩的耳朵把他拽到房间中间，萨摩一个劲儿嚷痛，却是不敢反抗，“你知不道我已经打算要去劫天牢了！”
　　“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萨摩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跪着，好让自己的耳朵不会被拧下来，“再说我可是得到了皇帝的赏赐……”
　　“伴君如伴虎你懂吗？！他不知道你的存在才是最好的！”四娘冲着萨摩耳边喊，“你别以为可以这样嬉皮笑脸蒙混过去！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你们两个在一起，皇帝能放心吗！”
　　“对啊对啊，我是被灭国的王子，他是被夺位的太子传人，我们正好天生一对嘛！”萨摩仍然是笑嘻嘻的，“我俩要是被一锅端了就死个痛快，就算不死，也是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不正好永绝后患了嘛！”
　　“跟你说正经的你扯什么断子绝孙！”四娘没好气地拍了萨摩一个耳光，松开了他的耳朵，“谁准你死了！谁准你断子绝孙了！”
　　“嘿嘿嘿，我就知道我的好四娘绝对舍不得我~~”萨摩捉住四娘的手臂，把头挨在她肩膀上撒娇似地摇来晃去，“可是四娘啊，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你呢，想要找回自己的儿子，我呢，活了这么久，就想要这么一个李郅，你就准了我吧？”
　　四娘紧抿着红唇，一指头戳向萨摩的脑门，“我当年就不该救你这妖孽！”
　　“诶诶诶，话说反了！明明是我救的你！”萨摩笑道，“别忘了我的半个馒头之恩！”
　　“你可白吃了老娘十年米饭！老娘早什么都还清给你了好吗！”
　　四娘说着又要上手揪萨摩耳朵，这次萨摩可是满屋子打滚地躲了，四娘扑过去，把他摁在墙边，萨摩闭上眼睛认罚，但那皮肉之苦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萨摩微微睁开眼睛，却见四娘的手停在他耳朵边上，想掐他又掐不下手。
　　萨摩捉住她的手，“我不会像你当家的那样的。”
　　“……就你这怂样还敢跟我当家的比！”四娘哼了一声，啪地甩了他一耳光，“簪子给老娘戴上！”
　　“好呢~~~”

　　十年前，西北凉州最大的马匪帮派叫三凡帮：凡是过路的就要给钱，凡是不给钱的就要打，凡是挨打还手的就杀。
　　三凡帮的当家的，道上称呼他三哥。三哥除了豪气干云，人强马壮以外，最为人乐道的是他家娘子公孙四娘，也是个随时能打趴一片好汉的女中豪杰。
　　四娘嫁给三哥不到半年便怀上了孩子，传说她挺着肚子的时候，仍然靠着一双鸳鸯刀揍得隔壁黄风寨的头儿满地找牙。
　　四月初三，四娘临盆。
　　黄风寨勾结当地官府，五千官兵围剿只有五百人的三凡帮。
　　三哥拼死保护妻儿离去，身中乱箭，仍屹立寨门，三日方倒。
　　官府剿匪大胜，上报朝廷，重重嘉奖；黄风寨取代三凡帮成为凉州第一大帮派。

　　入夜的凉州，只有风沙尘土在空中盘旋。
　　她拖着脚步，下身渗出的血水早已经把她的裙子染红了。
　　但是她不能停下来，她要是停下了，不仅她自己，连她怀抱里的孩儿，也要命丧黄泉。
　　不能这样，她不能这样辜负她当家的遗愿。
　　前面有一点灯光，来自一个小土房。
　　“救命……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孩儿……”
　　硬撑到那道门开启，叱咤□□多年的公孙四娘，终于晕倒在地上。
　　但她醒来时，土房里并无人影，就连她的孩儿也失去了踪影。
　　她疯了一般直奔到最近的市镇，却打听到那个土房是个荒废多年的屋子，很多□□买卖在那里进行。
　　那天，定是那些人见她晕厥，便把她的孩子拐走了。
　　天地茫茫，她想到那飞向丈夫的箭雨，想到在她怀中沉睡的孩子，竟觉得世上所有事物，再也与她无关。
　　她来到了一个破落的土地庙。
　　她打算悬梁自杀。
　　也不是她有什么信仰，只是她就是在土地庙里跟三哥成婚的，她自然也希望能在这里到黄泉下去夫妻团聚。
　　“我说，如果你要死的话，头上的簪子能不能给我啊？”
　　红绸刚刚抛上横梁，却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朝她说话，“你挂那么高，等你死了，我就拿不到了。”
　　四娘循声望去，却是阴影里躲着一个矮小瘦削的小乞丐，蓬头垢面，啃着半个馒头，眼睛却闪亮闪亮地盯着她头上的簪子。
　　岂有此理，连个小乞丐都来欺负老娘！
　　四娘发出一声悲恸的哭喊，也不悬梁了，追着那小乞丐满屋子打。小乞丐虽然瘦小，却像泥鳅似地东钻西钻，四娘被他引着满屋子转，毕竟虚弱，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
　　这一摔，把她满腔的悲痛都摔碎了，她趴在地上放声痛哭。
　　小乞丐挪到她身边，“唉，看来你也是被人欺负的……喏，我看你也是饿坏了才做傻事的，给你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欺负那些欺负你的人啊。”
　　递到四娘跟前的那半个馒头沾满了泥尘，还有小乞丐脏脏的小黑手印。
　　但是她接了过来，大口咬了下去。

　　半年后，黄风寨遭人暗算，寨主一家皆被枭首，寨子里的马匪不止何故自缚官府，纷纷自首，说是这样才能活命。
　　又半年，当地官员被揭发贪赃枉法，押回京师，秋后处斩。
　　又一年年尾，号称江湖百晓生的一名郎中路过凉州，说那年四月，曾有一队人贩子到长安去了。
　　于是三年后的四月初三，长安里出现了一家名叫凡舍的酒店，老板娘是个喜欢抽长杆烟斗，敷白粉画红唇，泼辣豪气的江湖女子。店里有个机灵活泼的小伙计，名字叫萨摩多罗。
　　那一年，玄武门兵变，李世民斩草除根，把原太子跟他六个儿子全都杀了。
　　而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被戴胄指派到并州，说是要他磨练磨练。
　　长安城依旧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