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欢喜》风花雪悦

6、6

　　师爷苏是个有轻微结巴的温厚男人，很多人因为他结巴就以为他胆小，但实际上他心思细密，也有混□□的胆量，虽然不比前排交椅的老大们有胆魄，但办起事情来也是十分稳妥的。
　　比如Jimmy吩咐他来的这趟，刚接到电话他就开始安排，泰国时间凌晨四点，一辆小车就静悄悄地停在那个小旅馆前了。
　　Jimmy醒来时发现鬼眼正把三张椅子拼在一起躺着睡觉，桌子上有一碗用碟子盖着的面条。他觉得自己救人也没救错，吧啦吧啦地把面条吃完，就摇醒了他，让他准备出发。
　　其实两人什么东西都没有，谈不上什么准备。两人上了车，相对无话。
　　到了码头，Jimmy跟从船上下来的师爷苏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就上了船，鬼眼要坐的船是另一条，但出乎他意料，师爷苏并没有跟Jimmy一起，而是跳到他那艘船去，跟他一起回香港。
　　师爷苏见了鬼眼，只是打量了他一下，什么都没有问。鬼眼也懒得跟他搭话。一路快艇回港，鬼眼又睡了一觉，三个小时以后，熟悉的港湾景致便在破晓的淡蓝色中显现了出来。
　　鬼眼下了船，但这个破落的小码头里只有他那艘船，并没见到Jimmy坐的那艘。
　　“这，这里是一些钱，你自己小心。”师爷苏随后下船，这才第一次跟鬼眼说话，他把一万元的港币塞到鬼眼的手里，故意装出严厉的口吻道，“你没有在泰国见过Jimmy哥，他也，也没有见过你，你和他是不，不认识的，知道了吗？”
　　鬼眼握着那叠钱，嘴角撇了一下，没理由拒绝送上门的掩口费对不？“你说的是谁，没听说过。”
　　师爷苏大概没料到他会这么顺当，也是一愣，他只能点点头，“嗯”了一声，就钻进一辆等候在岸边的小货车里离开了。
　　橙红色的日光逐渐从云朵后钻出来，照在海面上，映起刺眼的光影。鬼眼眯着眼睛看向那片流金溢彩的海水，从那叠钱里抽出一张一千元，用力把剩下的钱扔进了海里。

　　Jimmy刚回到香港就被林怀乐叫到了字头会所，Jimmy对此一点也不奇怪，要是他不监视自己那才是怪事。他在回港过程里就在思量对策，大致的说辞他都能理顺了，现在唯一不确定的只有林怀乐是否知道还有鬼眼这个杀手的事情，如果他明知道有助力还下不去杀手，恐怕林怀乐又得以“契爷”的身份给他什么教训了。
　　和联胜的常规聚会地点是字头自己经营的六福茶楼。Jimmy来到六福的时候，林怀乐，东莞仔，飞机和大头已经一圆桌子坐开，呷着茶吃着点心等他了。
　　“契爷。”Jimmy在桌边站定，林怀乐不叫他坐，他是不能坐的。
　　“Jimmy，你做事一向很稳妥，为什么这次搞成这样？”林怀乐皱着眉头，叫了师爷苏坐，却不让Jimmy坐，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敲了敲，“如果不是师爷苏去接你，你岂不是要闹得客死异乡？我字头的人死在外面，这面子我往哪里搁！”
　　“契爷，原来你也知道我差点客死异乡啊？”Jimmy却是发起脾气来，他对林怀乐恼火地嚷嚷，“我刚刚接到你信息，你就跟蒋天生翻脸，这是什么道理！你想我死就直说，三刀六眼五雷诛灭，随便你挑，何必让外人给我难堪！”
　　林怀乐一愣，此时Jimmy没有城府深厚的计算，表现得像个单纯地受了委屈的手下，也是让他颇为意外，“你说什么话，我怎么会跟蒋天生翻脸？”
　　“蒋天生说你找人去杀他！”Jimmy指天誓地，“有个黄头发的杀手去杀他！他被蒋天生捉住了，一口咬定是我们和联胜派人去的！”
　　一听是黄头发的杀手，东莞仔就吓了一跳，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很生气地叫嚣，“岂有此理！谁这么大胆！竟然栽赃给我们字头！”
　　林怀乐做个手势让东莞仔安静，“Jimmy，你慢慢说，我没有派过你以外的人去，你说清楚，我好找人做事。”
　　看来林怀乐对鬼眼的事情一无所知，Jimmy放心了一些，继续像发泄怒气一样嗔怒道，“那人说，是我们和联胜的人给钱让他去杀蒋天生的，但问他是从什么人手里拿的钱，他却说不知道，都是电话联系跟银行转账，蒋天生看什么都问不到，就把我丢弃在泰国郊外，说让我回来告诉契爷，不要再搞事，而那个杀手他就捉去了，他怎么处理他我不知道，我逃出来以后就找地方给师爷苏打了电话。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也一头雾水呢！还以为契爷想弄死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了！”
　　“Jimmy，契爷怎么会这样对你呢，你们大家都是我烧过黄纸认的干儿子，有我一天，就罩你一天。”林怀乐最享受的便是别人对他权力的依附，Jimmy一番话处处以他为天，他自然受落，“那个蒋天生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我们暂时不要再跟他有来往了。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先好好休息，我们再聊别的。”
　　“我怎么敢觉得委屈，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做的，谁叫我是你的契仔！”Jimmy说着，负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噔”地一下坐下了。
　　这个动作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这般骄纵的行事，一点也不像平日Jimmy的作风，但林怀乐却觉得他此时十分真性情，并没有怀疑他的说法，仍是和蔼可亲地笑着打圆场，“Jimmy，不是不给契爷面子吧？喏，契爷给你斟茶认错了。”
　　林怀乐说着，当真就站起来去拿茶壶，Jimmy知道戏做够了，也懂得收场，赶紧一把抢过茶壶，耷拉着眉眼垂头道，“那我也不敢。”
　　林怀乐笑，他坐回位置上，Jimmy自动自觉地给他斟了茶，他呷了一口，才开口道，“那个杀手敢栽赃给我们和联胜，简直太大胆了。如果他在泰国被杀了就算了，但是如果他活着，还在我们地盘的话，你们听着，谁见到了都要把他捉回来，先给Jimmy打他一顿出气，再来审他是谁栽赃。”
　　“……嗯。”
　　Jimmy也不能给鬼眼求情，反而是东莞仔有点心虚，“契爷，他一个收钱买命的人，我们跟他计较，可能会被人说小气。”
　　“动我字头的兄弟，我林怀乐就是这么小气的了。”林怀乐笑道，“晦气话不提，我们喝茶，Jimmy，你累的话先回去休息一下？”
　　“嗯，还行，刚刚在船上眯了一会。”
　　“一会就够了？”林怀乐招呼他坐到身边，“契爷还打算给你个长假去休息呢。”
　　“长假？”Jimmy猛抬头，颓唐的神情一下子被点亮了。
　　“自从我当办事人以来，你做事都很勤奋，现在东莞仔也出来了，他可以分担一下，你不是有很多大计划的吗，我放你半年假，你喜欢去玩去旅游去大陆，随便你。”林怀乐拍拍他的肩，“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充电啊，半年后再选办事人的话，用得上你的地方可多了。”
　　“谢谢契爷！”Jimmy喜出望外，本来他只求林怀乐不会揪着这次失误再派他什么难啃的任务来“戴罪立功”，而现在他不但不追究，还让他卸下字头的责任，他的心情简直像中了五百万彩票，“我一定珍惜你给的机会！”
　　林怀乐从Jimmy的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喜悦，心中一直的忧虑总算放下了：Jimmy对字头的事情完全不在乎，甚至说得上厌恶，他只想做生意。
　　很好，只要他以后能继续给他利用，他并不介意自己的契仔是个商业大亨。
　　林怀乐笑笑，也没再提鬼眼的事情了。东莞仔旁观着两人之间的暗涌，沉默着想怎么料理鬼眼这手尾。
　　刚好，鬼眼就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他淡定地回复了见面的时间跟地址，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大伙儿一起饮茶了。
　　见面的地方在热闹的中环，下班时分到处都是人，鬼眼在一个雕像后站着，留意着东莞仔是否来了。
　　“别转过头来。”
　　忽然一个声音从雕像另一头传来，鬼眼不动，只是拿出手机装打电话，“蒋天生要Jimmy背叛林怀乐，跟他一起搞器官走私的生意，但他拒绝了。”
　　“拒绝了他还有命回来？”东莞仔手里拿着一杯汽水，叼着吸管掩饰说话的动作。
　　“……可能是蒋天生爱才，我觉得他很看重Jimmy，不想杀他。”
　　“还是因为你出面捣乱了啊？”东莞仔喝了一大口汽水，夸张地打个嗝，“他向契爷供了你出来！你怎么成了要和联胜派出去的杀手？”
　　鬼眼挑眉，“是你说的，别让Jimmy知道是你让我跟着他的。”
　　“那你也不能这样说啊！”东莞仔激动起来，“你知不知道契爷现在发话，如果见到你要把你捉回去审！你自己醒目，别让人发现，到时别怪我不认人！”
　　鬼眼冷笑，“我的钱都是从你银行账号里打过来的，你觉得到时候林怀乐会信谁？”
　　东莞仔捏扁了汽水罐，“你威胁我？！”
　　“你是我老板，我怎么会威胁你？”鬼眼把手机收起来，也不再忌讳，绕过雕像，走到东莞仔跟前，“其实你想想，Jimmy是见过我的，他却不说出我的名字，是为什么？”
　　东莞仔皱眉，“对哦，他明明认得你……”
　　“因为我救了他，他被蒋天生扔进了鳄鱼池，是我把他拖上来的。”鬼眼心想，颠倒黑白谁不会？“我跟他说，是林怀乐不放心他，所以派我来当补刀的，但是如果任务失败，林怀乐是不会承认他做过这种事的。你知道Jimmy这人的性格，他不供出我的名字，大概是所谓的报恩吧？”
　　东莞仔确实知道Jimmy的为人，这也的确像是林怀乐会做的事，他思索片刻，便放下忧虑，开始责怪鬼眼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又是被捉又是救人的，我不是让你跟踪他而已吗！”
　　“只是想知道行踪的话你干脆给他装个GPS定位仪就好了，派我去干嘛呢？”鬼眼摆摆手，“算了，这次是我失手，给你打个九折好了。”
　　“我东莞哥像这种斤斤计较的人吗！”东莞仔大方地“原谅”了鬼眼，“钱我会给足你，但你得给我做件小事，就当做补偿吧！”
　　鬼眼心想你这算盘打得真“大方”，但他也没有心思跟他纠缠了，“先说来听听。”
　　“最近有班韩国佬在我的场子里卖面粉！”东莞仔拿出手机给鬼眼发了几张图片，“本来三千的货他们五百也敢卖！纯度又高！简直是来扰乱市场的！这样下去我的货都卖不出去了！”
　　鬼眼看了看那几个人的长相，“你想他们跟你交租分成，还是要货不要人？”
　　“我也不会赶绝别人的。”东莞仔压低声音，走紧一步，把一包东西塞到他手里，“我怕他们爹娘想念他们，让他们轻装便利什么都不带走地回去祖国就行了。”
　　鬼眼迅速把那包东西塞进口袋里，“行，五天。”
　　“这次别再出状况了。”
　　东莞仔把捏扁了的汽水罐往地上一砸，就转身离开了。

　　应付了林怀乐，Jimmy回家好好地整理了一番，梳洗打扮，订好餐厅，买好玫瑰，准时准点地在郭心柔工作的律师事务所楼下等着。
　　一辆名贵跑车，一大束玫瑰加一个大帅哥，这样的组合引得下班时分熙熙攘攘的中环人潮纷纷注目，但正主儿郭心柔小姐却视若无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心柔！”Jimmy赶紧过去拦住她，“对不起！”
　　“这位先生我认识你吗？”郭心柔气恼地走开。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一整个星期不跟你联系。”Jimmy左转右转地挡在女友跟前，“但是我这次真的解脱了！接下来我可以完全不管那边的事情，专心一致地做正当生意了！”
　　郭心柔听到这句话也有点吃惊，她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失踪了一个星期的Jimmy，看着他带着伤的额头，难免心疼，“你到底去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
　　“不吓人，没有任何犯罪记录，郭律师你放心！”Jimmy听她语气就知道她不生气了，他加紧劲儿哄道，“从今天起，我李家源只做两件事，一是做生意，二是陪你郭大律师！”
　　郭心柔笑，“怎么把我排在生意后面！”
　　“我不想骗你。”本以为会听到甜言蜜语，却不想Jimmy正色道，“我现在想一门心思地把生意搞好，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这样才能把你从你爸手上抢过来。”
　　郭心柔奇怪地看着他，“我不明白。”
　　“我不把生意做起来，郭孝文怎么会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呢？”郭孝文，政府高官，具体做什么Jimmy也不太能说得上，但越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才越是高深神秘。“郭律师，不如你辞职过来帮我搞法务吧，那我就可以一边搞生意一边搞你了。”
　　“喂！胡说什么！”郭心柔娇嗔地捶他一拳，Jimmy顺势握住她的手，他用力把花束往天上一扔，玫瑰花散落成满天花瓣，郭心柔惊叫一声，就被Jimmy横抱了起来，抱进去他的敞篷跑车里了。
　　路人哗然，很多人都拿出手机来拍，Jimmy毫不在乎，他抱郭心柔坐好以后，就绕过去司机位，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但他犹豫了几秒钟——中环广场上热闹的人群里，有个人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鬼眼。
　　Jimmy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也不想知道，他跟他目光对上了几秒，就别过视线，上车离开。
　　鬼眼也不理会他，转身往反方向走，没走几步，就被一朵散落在地上的玫瑰挡了路。
　　他捡起它，把它插在路边花坛的泥土里。
　　就算只是一件哄人欢喜的道具，也是有生命的，能多灿烂几天就几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