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欢喜》风花雪悦

13、13

　　Jimmy离开鬼眼的住所就径直回自己家里去，他落下了一天的工作，又受了一肚子被人冤枉的气——被林怀乐，被飞机，被鬼眼——只想赶紧把手头上的文件看完，一觉睡到天亮。
　　可他一看见停在家门前的车，就知道这觉是睡不安稳了——那是林怀乐的车子。
　　“契爷。”Jimmy下了车，走到他车窗边，“怎么这么晚？进我屋里再说吧？”
　　“不麻烦了，你上车吧。”林怀乐在后座上，开车的是他的心腹黄毛，Jimmy只能上车。
　　上车后，车子缓缓地绕起圈子，林怀乐打量了一下Jimmy，微微皱着眉头道，“怎么你样子这么憔悴？其他兄弟跟你说难听话了？”
　　“没有，哪里会呢。”Jimmy摇头，“只是工作落下了很多，为了赶上进度就有点累。”
　　“Jimmy，做生意是好，但不要忘记自己到底是字头的人，再高的树，忘了根本，都会倒的。”林怀乐点到即止，“你今天问我能不能放鬼眼一马，我跟几个叔父商量过了，他不能算是道上的人，我们整个字头去欺负他一个人，也的确显得很小家子气……”
　　Jimmy有点意外，“契爷的意思是放过他了？”
　　“我们可以后事免提，但前事的手尾要收拾干净。”林怀乐道，“飞机现在受了伤露了相，不好下手；鬼眼不再听东莞仔的了，我也暂时不想给东莞仔事情做；那赵俊豪这单麻烦，谁去处理呢？”
　　“……契爷的意思是，如果我去搞定赵俊豪，阿公就不跟鬼眼计较了，是吗？”Jimmy确实十分讨厌赵俊豪，但也不到要杀人的地步，他迟疑了，他不想就这么背上一条人命，而且还是个高级督察。
　　“阿公不会强迫人做事的，而且我知道你现在只是想搞正行生意，如果你不想惹麻烦，跟契爷说就是了，契爷会跟叔父们交代。”林怀乐很和蔼地拍拍Jimmy的肩膀，“契爷知道你重情义，鬼眼救过你，你会给他说好话，不过今天你也回报他了，跟他也无拖无欠了。”
　　Jimmy沉默不语，林怀乐说是叔父的主意，其实那几个老头除了在选办事人的时候为了各自利益吵上一轮，平时哪里会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林怀乐的借口：如果他不答应，那他欠了林怀乐一个人情，然后鬼眼一辈子翻不了身；但如果他答应，那他这辈子都被林怀乐握住了杀人的罪证，那就是他自己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契爷，我有点累，想先休息一下，慢慢考虑。”车子又绕回了Jimmy家门前，Jimmy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
　　“也是，你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活儿，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林怀乐让黄毛停车，“好好睡一觉，明天等你电话。”
　　“……契爷晚安。”Jimmy下了车，目送林怀乐远去。
　　他扶着电线杆，觉得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鬼眼，我真的揽不了这件事了。
　　第二天，Jimmy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准时上班，为了补回工作他一早上就开了两个会，中午也在公司里吃盒饭。
　　“阿勤！阿勤！”Jimmy刚刚吃完就开始在办公室里东翻西找。
　　阿勤有爱妻饭盒，中午都不必到外头吃味精，他听到老板叫唤，便走进了Jimmy的办公室，“老板，什么事？”
　　“我新界地皮开发那个档案呢？”Jimmy把文件柜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你昨天本来要跟徐总开会，说要带回去看通宵的，你忘了？”阿勤提醒道，“结果你撞车了，害我跟徐总赔礼道歉了很久！”
　　“啊，是哦，我都忘了。”Jimmy才想起，赶紧翻公文包，被鬼眼踢散了的文件乱糟糟地放着，他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你帮我整理一下吧？”
　　阿勤狐疑地看了Jimmy一眼，“撞车还能撞散文件？”
　　“……让你收拾你就收拾，信不信我扣你薪水？”Jimmy尴尬地咳咳两声，就跟阿勤一起把各类文件按照目录顺序整理起来。
　　“咦？少了一份合同？”阿勤奇怪地问，“老板，这里少了一份楼盘的开发项目合同。”
　　“哈啊？没可能，我回家就没拿出来过……”
　　两人正找得焦头烂额，负责接待的前台小妹来敲了敲门，递来一个牛皮信封。
　　“老板，外面有个人找你，说要给你这份东西。”
　　Jimmy接了，抽出来一看，却是那份不见了的合同。
　　Jimmy合同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追了出去，正好就在电梯前截住了正要进去的鬼眼，“喂！”
　　“你忘了东西，我还给你而已。”鬼眼不太自在地后退半步，“可我建议你还是别改这个名，听着就不像个能大卖的热盘。”
　　“你这人是不是脖子里镶了钢板？低个头，说声对不起会死啊？”Jimmy把合同塞回他手里，“别告诉我你以前DOA的各种合同是没有电脑备份的。”
　　“我没有错，我道什么歉？”鬼眼皱眉道，“还有，别误会了，我给你送合同回来不是故意找借口见你，是想让你以后没有借口来找我。”
　　“嗯？”着拗口令一样的话让Jimmy愣一愣。
　　“你以后别管我了。”鬼眼暗里吸口气，“我得罪人也好，被人砍也好，去做什么犯法的事情也好，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
　　“我什么时候管过你？”Jimmy有点诧异，“我就是图你不用我特意关照才跟你来往啊。”
　　“……反正我以后不想再跟你有什么关系，”鬼眼拗不过Jimmy那天然的为人着想的性格，只能摇摇头，他把他推开，走进电梯，“好好做你的正当商人，不要跟我有什么拉扯了。”
　　“诶？”Jimmy一头雾水，但鬼眼已经猛按关门键，关上电梯了。
　　“老板，”Jimmy回到办公室，阿勤就凑了上来，“啊，刚刚那份丢了的文件呢？怎么又不见了？！”
　　“嗯？”
　　“就那个叫‘一眼万年’的楼盘啊！”阿勤无奈地提醒这个健忘的老板，“你当初还说这名字特别好，策划部说这个楼盘用来主打80后夫妇婚房就最好了，那里楼价不会太高，以后地铁开通了也方便……”
　　“等下，你说那是什么？”Jimmy这才明白了鬼眼为什么要特意跟他说那一番话，“‘一眼万年’那个楼盘项目？”
　　阿勤被一惊一乍的Jimmy吓了一跳，只能点头。
　　“哈！原来如此。”Jimmy想起了鬼眼刚才那个别扭地关心他的口吻，释然失笑，“哈，原来是这样！哈哈！”
　　阿勤只能继续奇怪地看着Jimmy，“老板你怎么了？这项目有问题吗？”
　　“有问题，问题可大了……”Jimmy喃喃自语着跌回椅子上，忽然又愁眉不展了，他揉着眉心问阿勤，“今晚我有什么安排？”
　　“今晚是周先生的慈善晚会……”
　　“帮我打个电话，说我不去了。”
　　“……好的，老板。”阿勤点头，退出去做事。
　　Jimmy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取消了既定行程的Jimmy，晚上来到了琪姐的重庆火锅。
　　他刚进门，就被琪姐拉进了包厢房间。
　　“哇，我说了我来吃顿便饭而已，不用到包厢那么正式吧？”Jimmy笑笑，“而且你这个房间空荡荡的，连餐前小菜都没有，亏我还特意打电话来预约呢！”
　　“你个衰仔，哪次来不是兴之所至的？”跟Jimmy自然自若的笑脸不同，琪姐一脸正色，一点也不想跟他开玩笑，她坐下，给Jimmy倒了杯茶，“忽然打电话来预约，我不信你真的只是来吃饭。”
　　“……”Jimmy的笑容在琪姐的审视下垮了下去，他垂下眉眼，喝了口茶，“我没有什么大事要找你商量，只是有件事情，我需要提前通知你。”
　　琪姐安安静静地坐着，久经风霜的眼睛无波无澜。
　　“我要杀赵俊豪。”Jimmy扬起眼睛，“他扫了和联胜很多场子，乐哥不高兴，指名要做掉他。”
　　“……为什么要你去？”琪姐对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感触了，“他手下那么多人能打，怎么就找你去？”
　　“本来是飞机去的，但鬼眼收了东莞仔钱，他们两个鬼打鬼，露陷了，鬼眼脾气倔，削了乐哥面子，乐哥要他底面不过，没人敢收。”Jimmy简单交代了经过，“乐哥说，如果我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就放鬼眼一马。”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直接下手就是了。”琪姐深呼吸一口气，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点起，修长美丽的手指夹着雪白的纸卷，升起缭绕的白烟，有种暧昧的美。
　　“……因为你还是抽这个牌子的烟。”Jimmy指了指烟盒，他被赵俊豪扣押在警局时看见过他拿出烟盒，是同样的牌子，“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我儿子没死的话，都上三年级了。”琪姐笑笑，烟雾缭绕之中，Jimmy看见的不再是重庆火锅店笑容可掬的老板娘，而是当年和联胜的堂会会花陆采琪，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我会处理。”Jimmy叹口气，“琪姐，对不起，我一定要这样做。”说罢，Jimmy就起身开门。
　　“我帮你。”琪姐的声音慵懒却坚定，“让我帮你。”
　　“琪姐？”
　　“你说得对，十年了，我还是那么爱他。”琪姐站起来，走到Jimmy跟前，她拉起衣服，露出了被人一直赞誉的小蛮腰。
　　Jimmy看见了一道可怕的疤痕跟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烫伤伤疤。
　　“所以我还是那么恨他。”琪姐捉住Jimmy的手，“让我帮你。”
　　Jimmy被琪姐的眼神摄住了，那么多年以来，他以为她已经被平和的日子抚平了创伤，不再被仇恨折磨。
　　但原来，爱可以天荒地老，恨也能抵死纠缠。
　　Jimmy双手一起裹住琪姐的手，“好。”

　　赵俊豪也没想过自己会再见陆采琪。
　　十年前，他还是个新人，而上头正因为他生面孔，派他到和联胜的一个堂口当卧底。
　　新人做事总是充满干劲，为了上位他风头无两，当时在堂口里也算是出了点名气，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陆采琪。
　　如果说他一点也没有喜欢过她，那肯定不对，十年前的陆采琪简直可以去选美，但她是偷渡来的，家里有一村子的穷亲戚，为了赚快钱，才会沦落风尘。他对她多少有过怜惜，也幻想过像电影里那样轰轰烈烈地爱恨一场，不顾世俗，相宿相栖。
　　但幻想始终只是幻想，当功名来敲门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一点点的少年情怀。
　　而当陆采琪兴高采烈地告诉他她怀孕了的时候，他则是把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也抛弃了，他故意泄露是陆采琪偷了龙根的账本，借和联胜的手，扼杀了这个小生命。
　　“我以为你死了。”赵俊豪看着桌子对面的女人，十年风霜让她不复当年鲜活水灵，也磨灭了回忆里仅剩的美好，“你是怎么找到我手机号码的？”
　　“有心找一个人，总会找到的。”陆采琪做了一桌子的菜，全是赵俊豪喜欢的。
　　但赵俊豪一点儿动筷的意思也没有，“你说你有当年的照片，早不说晚不说，在我快升职的时候说，是不是想勒索我？”
　　陆采琪眨了眨眼睛，“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有照片，只是想见见你呢？”
　　“你耍我？”赵俊豪一拍桌子，“是不是Jimmy仔让你搞事！”
　　陆采琪笑笑，她给他倒了杯啤酒，做个安抚的手势让赵俊豪稍安勿躁， “干嘛那么激动？虽然你在追Jimmy的女朋友郭心柔，但是郭心柔一点都不知道我们的事情，你放心好了。”
　　“什么我们，你是你，我是我，十年了，你别做梦了。”虽然老了，但陆采琪依旧是个美人，柔和的笑让赵俊豪暂时按下了火气，他不耐烦地催促，“别装神弄鬼了，把照片还给我，要不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今天应该是我们孩子的九岁生日。”陆采琪举起酒杯，“陪我喝了这杯酒，我什么都还给你。”
　　“……”赵俊豪满脸怀疑地盯着那杯酒。
　　“早知道你会这样。”陆采琪叹口气，她喝了自己的酒一口，又拿起赵俊豪的杯子喝了他的酒一口，最后还直接对着酒瓶口喝了一口，才对他说道，“都喝过了，你放心了吧？”
　　“我其实也不想搞成这样的。”赵俊豪勉为其难似地端起杯子喝了酒，“我本来就是警察，骗你也是工作需要。”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骗我，真的。”陆采琪说着，从包包里拿出一沓已经泛黄了的照片，全是她跟赵俊豪的亲密照，“如果我怪你抛弃我，我怎么会留着它们这么久？”
　　赵俊豪赶忙把照片收起，“底片呢？”
　　“十年前的宝丽来，哪里会有底片？”陆采琪点了根烟，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
　　她使劲吞了吞口水，把涌到喉咙里的血往下咽。
　　我希望你最后看到我的样子，依旧是美丽漂亮的。
　　哇啦一下，赵俊豪猛地喷出了一口血，他充血的双眼瞪得铜铃大，挣扎着起身求救，却被陆采琪拦腰抱住。
　　两人倒地，扯下了桌布，满桌的盘子摔了个乒乓响。
　　“我怪你……害死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