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深尚浅》高郗

36、遗忘的时光

　　清晨，当赵尚浅推开窗户的时候，赵清水正拿着扫把清理院子里面的残屑，那是昨夜燃放鞭炮留下的痕迹，他的棉袄搭在椅背上，上身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赵尚浅走出房间，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看了一眼赵清水的背影。“小心感冒。”

　　听到赵尚浅的声音，赵清水的身子一顿，转过身来，眼睛里面有些难以掩饰的欣喜。“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赵尚浅转身进了厨房，锅上煮着红薯粥，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甘甜的味道，新蒸的包子在案板上排成整齐的一片，母亲正半蹲着身子，低头在木柜里取瓷碗。

　　“妈，饭快好了吗？”

　　“小浅醒了？去抹下桌子，饭马上就好。”于溪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

　　“好。”赵尚浅手里拿着抹布，往院子里面走。

　　赵清水拿起椅背上的棉袄，套在身上，看着走过来的赵尚浅，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脸上溢出点点笑意。“让我来吧。”

　　赵尚浅半天没有动作，男人半圈着身子，头顶的发丝有些花白，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卖力的擦着桌子。

　　吃早饭的时候，赵尚浅主动给赵清水夹了一口菜，目光淡然。“你多吃点。”

　　“小浅，爸真高兴。”赵清水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笑容，眼睛里全是欣慰。

　　那些被你遗忘的旧时光，终究会变成阻隔在我们之间的坚硬冰痕，随着时光的流转，冰层逐渐融化成水，温热的掌心相互触碰，变的不再小心翼翼。

　　午后的阳光倾洒进院子，天气甚好。赵尚浅搬了一把小椅子，将头搁在椅背上，眼睛微闭着，母亲坐在炉子旁边炸花生米，砖红色的花生米粘上金黄色的蜂蜜，溢出点点香气。

　　在赵尚浅还小的时候，就时常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做事，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她们身边也只有彼此。

　　赵清水眼睛上戴着茶色的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破迹斑斑的相册，早已看不清上面印着的玫瑰花，他半眯着眼睛，双手有些颤抖。“原来小浅留过长发啊？我还以为她一直是短发，小的时候，皮的像个男孩子。”

　　“她上高中的时候，就留了长头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剪回去了。”于溪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花生米，抬头说了一句。

　　“小浅短头发也好看的，她穿着背心，套着短裤在院子里面跑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好像那还是昨天的样子。”赵清水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笑意。

　　“是啊，不知不觉，她都这么大了。”

　　“小浅，你是不是有个初中同学，叫季凉的姑娘，前些天，我还在电视上看见她了，人现在可是大明星。”于溪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赵尚浅，声音有些激动。

　　赵尚浅缓缓睁开眼睛，瞧了一眼锅里煮的欢腾的花生米。“是啊，她一直都挺优秀的。”

　　“老赵，我说对了吧？我可没记错。”于溪的脸上带上笑意，瞪了一眼赵清水。

　　“我们小浅也很优秀啊，她现在可是在安城工作，我听你妈妈说，你现在是在杂志社上班？”赵清水将相册合起，放在木桌上，看着赵尚浅。

　　“嗯。”赵尚浅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那还挺好的。”赵清水卸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眯着眼睛，看着赵尚浅的背影。

　　于溪笑了笑，说了句赵清水太偏心，伸手封住炉子，将锅里的花生米捞进碟子里，起身进了厨房。

　　“小浅，我知道你一直在埋怨爸爸。当初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妈妈，那时候的我太年轻、太冲动，对你妈妈说了很多混账话，也做了很多混账事，如今，我是真的想要补偿你们母女，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既然妈妈已经原谅你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赵尚浅眼眶一红，勉强忍耐住泪意。“往后只要你对妈妈好就行了，你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赵清水低着头，有几滴清泪挂在鼻头，吸了吸鼻子。“不走了，往后我要好好陪着她。”

　　“你别妄想着让我原谅你，你曾经做的那些事情，我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记。”

　　阳光四溢的小院，年轻的女子站在桌子旁边，身后的男人低着头，用手抓着花白的头发，沧桑的脸上布满泪痕，那些伤人的话语如同利刃划破皮肤，不管再过多久，她终究还是不肯原谅他了。

　　那时候的赵清水太年轻，渴望自由，总觉得是婚姻束缚了自己，于溪是父母替他娶回家的，他根本不爱她，他的自行车后座曾经坐过很多姑娘，她一次也没有坐过。

　　迫于父母的压力，婚后一年，于溪怀上了赵尚浅，年轻的妻子尽心服侍双亲，盼望着丈夫能有朝一日，回心转意。他长年在外，即使在赵尚浅出生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

　　春去秋来，赵尚浅咿呀学步的年岁，他回来了。孩子嘴角流着口水，眼里含着期盼的光，张开双臂要他的怀抱，他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房间。彼时的于溪操劳着家事，脸上早已不负当年的娇俏，他更是瞧不上眼。

　　当他不顾年迈父母的劝阻，执意要与那个年轻女人远走高飞的时候，于溪跪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着，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拽着他的衣角，祈求他不要离开，他挥手给了她一巴掌，正是这一巴掌打断了所有血脉相连的温情。

　　以前是他不愿意抱她，人到中年，历经世事冷暖，当他再回过头，想要抱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长大了，他也早已经没有资格来抱她了。

　　夜幕降临，月色笼罩了整个小院，赵尚浅坐在椅子上，抬头看星星，这是她幼年时常做的事，母亲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向她走来。

　　“小浅，院子里坐着有些冷，你披件衣裳。”于溪将茶壶放在桌上，眼里藏着点点笑意。

　　“妈，没事，我穿的厚。”赵尚浅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将旁边的椅子递给她。

　　“要不要喝茶？”于溪将一块冰糖放进茶杯里，缓缓倒入褐色的茶水，赵尚浅吸吸鼻子，闻到一阵清香，瓷杯里的茶水正冒着热气。

　　赵清水坐在房间里，电视机开着，声音放的很大，窗户半开着，坐在院子里的两人都能听见声音，赵尚浅伸手端过茶杯，眉头轻微一皱。

　　“他耳朵不太好，声音太小听不见的。”于溪搅了搅杯里的茶水，声音清凉。

　　“那与我何干？”赵尚浅垂下眉眼，杯里的冰糖还没化开，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你那时还小，可能并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对我没有爱情，有的全是义务。”于溪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淡然。“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我想着，毕竟我替他生了孩子，全心全意的照顾着他的父母，他多多少少会感激一些，换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协议。三年前，他回来过一次，说是要与我好好的，他毕竟是我曾经真心真意对待过的人，我孤独了那么久，真的怕了。”

　　于溪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不用多言，赵尚浅也知道母亲难过了，月光打在她小小的身躯上，在地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暗影。

　　赵尚浅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悲伤，上一次，好像还是父亲摔门而去的时候。

　　那个叫赵清水的男人，禁锢了母亲的一生。她爱了他一生，她盼了他一生，她等了他一生。他没有把自己最好的年华给她，她却为他赔上了自己的整个青春岁月。

　　屋里的灯暗了下去，电视机的声音也停止了，静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子肩膀微微颤抖，涕泗横流，终究是自己负了她，如今倾其所有，却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弥补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