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相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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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时节家家雨。
又是个黄梅时节。此时正值傍晚，街口上了灯，豆大的灯火颤颤巍巍，晕影晃开在青砖地。青砖地的缝里长出了细细密密，娇嫩的青苔，被一圈儿光影裹上，给潮湿的天气增添了一点儿暖意。
街头巷尾摆摊的小手艺人早就被雨淋得屁滚尿流，一个个跑回了家。唯有这条小路上孤零零雄赳赳地留着一个小摊子，摆着几个小竹篓子。摊主既不摆个招徕顾客的牌子，也不吆喝，好像在低眉顺眼地浑浑噩噩打瞌睡，活脱脱“爱买买，不买滚”的活靶子。
摊主披着蓑，戴着笠，脸庞隐在大大的斗笠底下，看不出模样，只依稀辨别出是个矮小瘦削的后生。
行人皆撑着油纸伞匆匆赶路，没人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小摊，更没人注意这个形容不怎么体面的小摊主正从蓑衣下伸出一只白净的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按在了身后一把被稻草遮掩着的短剑上。
天色越来越暗，雨渐渐停了。最后一缕红艳艳的夕阳光辉刚刚来无影去无踪，小路尽头歪歪扭扭的木屋群就里钻出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这男人腰细肩宽，一身深灰短打，长一双不规矩的桃花眼，脸颊上没有二两肉，却刚刚恰到好处地卡在“风流”和“刻薄”之间。他身后背着把墨绿色的剑，走路故意搔首弄姿带点儿风，给人营造出了几分“此人挺靠谱”的错觉，有点儿像深闺少女爱不释手的传奇画本中英俊潇洒的青年游侠。
这灰衣青年见了毫不起眼的小摊主，自顾自吹了声跑调了十万八千里的口哨，一边从怀里掏东西一边往这边走，笑道：“怎么样小梨子，今天赚了几文钱？”
小摊主见了灰衣青年，打了个哈欠，伸一只手把头上松松垮垮的斗笠拽下来，另一只按着剑的手也并不松开，晃悠悠道：“哥，看天气，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斗笠下露出张白白净净的秀气小脸儿，这摊主竟是个身量纤细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长得很标致，却不是太娇气或是太风尘的标致，而是正在江湖里飘摇的，没雕琢透彻的漂亮姑娘所独有的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带点儿不经意的狡黠，十分天然的标致。她耳边不少头发散下来，挂了薄薄一层雨雾，更显得乌黑发亮。有几绺发丝被水坠着贴在侧脸上，显得脸更瘦，且少了几分血色。
灰衣青年丝毫不担心生意问题，提溜着摸索出来的油纸包，问道：“清早教你的剑法也琢磨一天了，敢不敢和你哥我过几招？”
小摊主似是正在等这句话，灰衣男子话音还没落，她眼睛就亮了亮，手里虚虚攥着的靛青色短剑一提，整个人迅速起身，不着力一般顺着风“飘”过来。她不待灰衣男子抽剑，就抬手使剑削向灰衣男子肩头，灰衣男子也不恼，故意夸张地一抽气，脚下轻点，一扭脑袋退出了三四步，把油纸袋往腰间一别。小摊主提剑上前，灰衣男子反手抽剑出鞘格挡，他手里墨绿色长剑变幻的剑光明明只有一招，却带着十足的沉稳厚重，像载着名剑本身的精魂。
这灰衣男子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青年侠士，玄武剑主何款冬。值得一提的是此人虽武艺很有风范，但为人处事出了名的懒散和脸皮厚，好好的“玄武剑主”被口耳相传，传出了这位自古英雄出少年的“王八少侠”。
小摊主眉头微微一拧，加紧攻势，何款冬不进反退，似乎只是招架空当。他剑光虽不快，却带着不合年龄的笃定和游刃有余，真像个不动如山的世外高人。来来往往似是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十好几招，忽然何款冬像是故意偏了偏剑柄，露出颈子来，小摊主轻叱一声，侧身将剑一拧一推，直勾勾取向何款冬的命门，眼看就要得手，她面上不由多了三分喜色，不料正在此时，玄武剑一个变招，持剑者厚重的内力透过剑锋，像是初醒的神兽，以一个避无可避的角度，快准狠的露出尖利的獠牙来。小摊主迅速剑一横，玄武剑飘忽着擦过她的发丝，被堪堪挡在她的心口。
玄武剑的压迫只显出一瞬，然后马上烟消云散，何款冬急火火收了剑，叠声道：“小梨子怎么样，刚才没伤着你吧？没吓着你吧？”
小摊主撒娇似地瘪了瘪嘴，一边敲着自己的剑，一边有几分懊恼道：“哥，刚才我应该使轻功退几步，而不是正面挡上，然后趁你变招时找机会，对吧？”
仔细瞅瞅，这靛青色短剑看似是轻便的女剑，剑型剑尖却凌厉不输男子，佩剑剑铭为“天青”。名剑认主，看似不起眼的小摊主，也是身手不可小觑的女侠何黎，何款冬的妹妹。
只不过这个妹妹十分便宜，是捡来的。
何款冬看她毫发无伤，才“嘿嘿”一笑，不老实地揉了揉何黎的脑袋：“小梨子真是聪明，早晨教你的遇强则强使得不错啊。后面既然知道了对策，怎么不见招拆招？”
何黎大言不惭地一插腰：“没吃晚饭，没劲儿。”
别的不说，就是会偷懒和不要脸这脸条，何黎此人不是何款冬亲妹妹，却比亲妹妹还亲。
何款冬赞许道：“对，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说罢摸出腰间的油纸包，塞给何黎：“快，别抱着剑了。刚出炉的糖油酥，趁热吃着，收了摊自个儿往家走啊。哥给你炒几个菜去...”
他脚步蹭蹭飞快，使了轻功往家飘，也不躲懒了，就为给妹妹做几个热菜。何黎把剑一收，喜笑颜开地叼着个烧饼，不紧不慢地拖着那几筐罗汉果往棚子里收。
等到还剩一筐时，她折回摊位，干脆两手往筐子边下一抓，抱起来就走。她个子不高，叫大筐一档看不清路，勉勉强强昂着头露出一只眼睛，却发现身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了个长衫的年轻男子，此人背着把黑布裹着的长剑，一身布衣洗得看不出颜色，穿在身上却毫不显穷酸，竟还带些清寒的风骨。长一张挺好看的笑脸，显得整个人和和气气，看着不像跑江湖的，倒像个文雅的教书先生。唯有一双眼睛深邃而幽暗如深海，深沉地与年龄极不相衬，像是经历了沉浮数遭的岁月。
何黎心里头为这身手暗暗一惊，面上却并不露怯，筐子就地一放，道：“大哥买东西吗？”
长衫男子答非所问：“姑娘背的这剑不错。”
何黎往日遇着不少这种调调阴阳怪气的人，心说此人八成是找他哥的，便笑了笑：“大哥是找人吧？不过今日已经收摊了，你明日再来吧。”
那长衫男子看着有些迂，没想也是个人精，当即有些恍然大悟了一下，半真半假道：“劳烦姑娘记下，我姓梁，受人所托来找玄武少侠，送件重要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摩挲着身后黑布里包着的剑柄。
何黎晓得这是让帮忙带话，便一口应下，道了声“告辞”，随即抱起筐子欲走。青衣男子嘴角带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只手往筐子底下一托，道：“我帮着你吧，这筐子放哪儿？”
何黎在江湖混了也有些年岁，加之懒是自带的保留节目，于是并不含羞带怯惺惺作态，大大方方道：“走几步扔那棚子里就成，谢啦大哥。”稍微屈身一弯胳膊要把筐顺过去。
她脖子上挂的那块一个小拇指节大的血玉也随着动作划出了衣服，悬在半空晃了晃。
梁姓男子接下了筐，只是随便朝着那块玉瞥了一眼，下一秒却不可置信地化石般僵在了那里。他黑漆漆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亮得惊人到有些不合时宜。
就好像沉寂了千万年的黑墨般的孤独夜幕，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缕光，第一次破晓的幽微黎明。
梁水墨只觉得九天十地的光都汇在了眼前人身上，他重复了那么多绝望而无波无澜的日子，一时悲喜交加，身心很长时间没消化过这种剧烈的情绪了，竟堪堪维持住了面上一戳即破的平静，只是呆在了那儿。
许是他目光太炽热，又是毫无恶意到让人有些心疼的炽热，何黎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道：“那个，你，你想干嘛？”
梁水墨好悬咽下了滚到嗓子眼的一句“我想你”，断断续续道：“没，没什么，认错了人...告辞...”
何黎目送梁水墨放下筐子离开的背影，心说她长到这么大，除了认真练练功夫，基本上就没勤快过一件事儿。这个梁大哥看起来也就比自个儿大三四岁的样子，怎么背脊挺得这么直，就好像挺直了好几万年一样久。
还有他刚才的表情，像是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宝贝，毫不弄虚作假。倘若他看的是喜欢的姑娘，那个姑娘真是再幸运也没有了。
她此时并不认识梁水墨，却觉得与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于是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心疼来，她想：梁大哥一定在找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吧，找得这么认真，他累不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再相逢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