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千年》未久念

2、第一章

　　饶是凡间岁月变化，四季流转，然这尧光山中依旧梨花层层锦绣一片。满目望去，玉树清绝香四溢，仙姿摇曳如波浩荡，银霞锦光，如雪同在三月天。

　　尧光山原是上古遗留的一处仙山，山中仙草繁盛，多存药泉，每至破晓时分，便会仙雾弥漫。饶是你修为再甚，都无法辨得方向。

　　自古以来，像这等大好的地界，大多都是龙族凤族，天界儿的那帮身份尊贵的神仙的地界。

　　可偏生这尧光山是个例外。

　　尧光山原是凤族一脉分支的地界儿，可后来不知为何，凤族的人都走了个干净。许是这凤族当家人是个厉害角色，走了一千年，都未有旁人敢涉足。之后，这儿就变成一座狐狸山头了。

　　哦，不对，只是当家的，是乐风，一尾赤色狐狸。

　　这赤尾狐狸一身仙气醇厚，俨然已是羽化成仙。可他，却终日里头着一身白衣坐在院中，屁股后头的九条赤尾露出人前，从不收敛。

　　这天界的神仙又不是吃干饭的，可偏生就没人敢进这尧光山，见这尧光山便像是见了死海，身怕自己这一身修为都让这山中灵物给吸了走。即便有仙使将要经过，想必都是会绕开了走的，不然，哪能容得他们占山为王？

　　这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地界儿，这九尾狐狸也是。青丘山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住着许多狐狸，可他却偏生不去。好好的一个神仙，不在仙山里头安生待着，偏生就爱去凡间捡些个凡人过来养着，也不晓得他是图个什么。

　　阮宁，便是乐风捡来的其中一个。

　　那年正值人间四月，凡间的花谢了一岔又一岔，阮宁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被扔到了尧光山里的药泉里头。她趴在池边眨巴了眼，伸手掐了掐自己，这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做人嘛，总有个前世今生，但这都是凡人的记忆。乐风有个规矩，捡回来的人都会扔进往生池里头泡着，直到她忘记一切，再重新挑个名字，便算是与昔日做了个了断。

　　阮宁头一次见着乐风的时候，就是在往生池边上，他负手而立，白衣墨发的仿若谪仙。

　　除了，那九条赤色狐尾。

　　认了尊长，有了名姓，这便是有了全新的开始。可也不知是否是当时她泡得久了些，让她脑子里都浸了往生池的水，再也离不了。这日复一日的，她都要在药泉里头泡上几个时辰，若是哪天没去，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乐风怕她每日一泡，总是要丢三落四，将事情该忘个干净，便使了灵力化了个白玉镯子套在她腕中，算是保她不失记忆罢。

　　桑下初次与她相见时，也是在这尧光山的药泉之中。

　　彼时，桑下闭关方出。那日，大约他也是出门没看黄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破晓时分，日头还没出来，出了洞府的桑下见入目皆是白茫一片。若是按着从前，桑下必定会在此时转身回去，再坐上个把时辰。然而今天，也不知是他在洞府中跟那只白毛狐狸闹了脾气，还是闭关数月让他失了耐性，他偏生就要当起一个睁眼瞎了。

　　桑下在尧光山上活了几百年，这山中的路他已然熟记于心。可这日，也不知是他没睡醒还是睡过了头，一脚腾空就掉进了药泉里头，连法术都忘记了使。

　　而他这一脚，正巧就踩到了泡在药泉里头的阮宁。

　　此时，雾气弥漫，池中二人左右看着这片浓雾，都未有再出声。

　　阮宁心想，她这悄悄跑出来莫不是又被旁人抓了个正着？可她如今侧耳倾听，却未有听到旁的声音。她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头，估mo着多半是她睡迷糊了，这才会觉得有人踩了她。破晓时分的雾尚浓，阮宁将身子往池边靠了靠，估计着自己还能再睡上一会儿。

　　而此时，桑下却神情紧绷，未敢轻举妄动。

　　他的鼻息间萦绕着的皆是池中玉泉草的香气，这种香气所在的药池，那必定就是往生池。乐风常会捡了下界凡人扔到这池中泡着，可这扔进池子之时，却是容不得池中之人醒转。若不然，便会留有凡间记忆。他方才明明听得有人在池中移动，想来已是惊醒池中凡人，此时他不便施法，只得待雾气散去，再行打算。

　　晨光渐渐将浓雾驱散开来，桑下这才看清面前的情形。此时，在他面前，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趴在池旁，她神情恬淡。池中泉水温暖，袅袅而起的水气使得她的皮肤愈看愈为白+皙，让泪角那颗泪痣显得格外分明。

　　桑下见她如此，使着法术离开药池，一路疾行，着实像个犯了错的小娃+娃。徒留阮宁躺在池子里面，她睁开眼，掬了池水净了面，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所以，就在清扬腾着云飞过来的时候，阮宁还泡在往生池里头睡觉。

　　清扬也是只狐狸，还是只跟乐风交情甚好的老狐狸。

　　也不知晓是不是狐狸都有一长好面皮，清扬同乐风一般，都长了一张为之倾国的好容貌。只是，他不同于乐风，只有乐风才终日将自己的尾巴露在外头，生怕旁人不晓得他是狐狸。

　　尧光山的梨花开得层层叠叠，偶有暖风轻拂，扫过枝头的万雪银霞，慢慢悠悠地飘下几瓣清香花瓣。

　　清扬卷了卷袖，思忖着应该直接将她拎起来，还是将她变作一条咸鱼揣在兜里扔到乐风面前。若是他直接将人拎起了，这往生池的水定是要滴落一地，界时他又要收拾，划不来。再者，往生池的水泡多了，容易变成傻子。

　　清扬这般想了想，右手曲指，这便是做了个法将阮宁化成一条咸鱼干拎在手里。

　　彼时，乐风一身白衣坐在梨花树下，他面前摆了一方古琴，琴桌上摆了一方镂花刻纹香炉，炉中几缕清烟袅袅而起，到是显得风雅。乐风曲起手指缓缓划过琴弦，几瓣花瓣掉到琴弦上，就静静躺在那处，也不见他抚去。

　　清扬到时，乐风便是这么坐着的，他大手一扬，将已化作咸鱼干的阮宁扔到了乐风跟前的空地上。阮宁吱呀一声，叫着疼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干扁着眼睛，只能看到梨花枝遮着的那一方天空。

　　乐风依旧盯着自己跟前那张古琴，细细望去，琴身上还用金漆绘着凤尾图腾，像是凤族之物。

　　院外的小仙娥端来茶具器皿，一色的青瓷白盏，几人将茶泡上，置于矮桌上，这便退了开去。

　　尧光山的暖风轻扫着二人的额发，清扬端了盏茶，淡淡品了品：“这茶味道淡了些。”他停下话语，若有似无的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阮宁。

　　乐风端着茶盏，手指捏着茶盏轻轻摇了几下，似是在等清扬继续说下去。

　　清扬惯是见多了乐风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他既不答话，清扬也是能憋得住的。于是，他左手轻拈，一只狗尾巴草就出现在他手中。清扬执着这狗尾巴草转身，一下又一下，扫过阮宁的咸鱼身子。

　　“哈哈哈哈哈哈……”阮宁虽是身子不得动，但说话却毫不含糊：“傻清扬，丑清扬，你，你再欺负我，看我回头不拆了你的院子。”饶是她这般骂骂咧咧，清扬却依旧淡淡的，不发一语。院中除了阮宁的笑声与叫骂声，便只剩下风抚花落的声音。

　　院外头立着的小仙娥许是惊到了，端着茶水见得这番模样，只好也当作是个睁眼儿瞎，从容上前添茶毕了，就又退了出去。

　　阮宁笑累了，骂累了，只能轻哼着气，强忍着不再理会清扬的戏弄。这般忍了一会儿，清扬似也觉得无趣，收了手，袍袖一甩，便是解了阮宁身上的咒诀。

　　阮宁在地上又滚了几圈，这才扶腰站了起来，她红衣墨发，本该是湿着的衣裙此时到是干了，丝毫不见水珠子。她伸手捋了捋长发，一头墨发用着六根青玉云簪松松垮垮挽在脑后，她盯着清扬投去了一个怨恨的眼神，而后上前，冲着乐风抬手作了一揖，声音清脆：“阮宁拜见师尊。”她又跪了下去，依着礼数，做足了全套。

　　乐风放下端在手里的茶盏，白色袍袖一甩，扫去了琴弦上的落花：“我不是你的师尊，叫我君上。”乐风的声音慵懒低沉，中指微曲，琴弦一颤，一个音节传出，久久未散。

　　每每见他拔弦，阮宁都坚定一个信念，乐风绝对不会弹曲子。虽然，她也不会。

　　诚然，露着狐狸尾巴的乐风，并不会弹琴。所以，这件上古宝物在他手上，也只能是个摆设。乐风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偶尔拔上几下，出来一个音节伴着他的灵力四下荡上一回，这便是意思意思了。

　　“是，君上。”阮宁扁了扁嘴，乖乖站到一旁，脸上带了几分失落。

　　清扬放下手里头的青瓷茶盏，盯着乐风手里的琴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乐风投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这才开口：“我瞧你这么在意这琴，莫不是心上人送的？”

　　清扬此言，其实也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像乐风这种六根清净的神仙，虽是生了一张好面皮，但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别说是有女仙亲近，就连亲近他的狐狸都是公的，不带见母的。

　　他这般想着，边上就跳过来来一只白毛狐狸。那只狐狸想来年岁尚小，终日只能现着原形，若不是它身后也拖着九条狐尾，着实会让人以为不过一只山野小狐罢了。

　　乐风见得白毛狐狸跳过来，伸手将它抱上琴桌。白毛狐狸坐在瑶琴之上，细细舔着自己的皮毛。

　　“啧。”清扬投出一个鄙视的眼神，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旁人都碰不得这把琴，你到是让它碰。”

　　“这琴是我师祖的，听松，是师父的。师祖生前最疼爱我师父，昔年，听松也常常卧在这凤尾琴上。”乐风这般说着，伸手细细抚着听松的皮毛，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

　　关于乐风师祖的事，阮宁私下也听清扬提起过，说是多年前就故去了，与乐风的师父死在一处。据说，当年此事震得仙界诸神都跟着神伤了许久，想来乐风的师祖也是个厉害人物。

　　只是，她也只能是听说了。

　　乐风下过死命令，在这尧光山中，谁也不许提起他师祖之事。尧光山一众人都甚少与外有联系，加之外间诸神也从不到此，这些事便也只能是听说了。阮宁虽是分外想知晓，却也未敢多问，只得将这份心思暂且埋下。

　　清扬咂舌，甚少提及此事的乐风，今日却提了，到是让他对这尾白狐更加好奇。他正欲捉着白狐细细端详一番，却不料站在宫外的仙娥急急行来，说是山门外来了一尊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