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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樽前少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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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南风看那两头神兽撒欢儿似的离开,转身一笑,毫无轻薄之意:“我来,是想与你同饮‘君莫还’。”说着长指一展,从墟鼎中抓出一只酒坛,揭去封盖,登时漾出一阵酒香。
师流瑾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那酒香几乎要溢出玉溪峰,才抬眼对他勉强一笑:“好,咱们到林中去。”
玉溪峰桂花林,是个风景极好的所在。
师流瑾将整座山峰的季节定为秋季,各式桂花长年不谢,甜腻的花香令人有如身临月宫,加之秋高气爽,凉风怡人,是多少仙家倾慕的去处。
两人席地而坐,季南风拈起两片桂叶,化作碧玉酒樽,斟满佳酿,金色的液体柔若缃织,软软地折透着碧玉樽的青光,犹如一盏琉璃,迷人心神。
美酒勾勾绕绕,轻滑入腹,又似乎生了钩爪,挠人心肠。
师流瑾眼神迷离起来,神识也有些涣散。
这酒,早该启封了。
晚一步,一同酿酒的人,就都已不在。
君莫还,君莫还,何日龙泉破楼兰?
思无尽,思无尽,不教胡马渡山阴。
莫言当时旌旗展,而今风霜掩沙场。
十年壮士老,百战侠骨香。
沙场引樽无人笑,梦里春闺何人哭。
何人哭,何人哭,横断人间白鸦渡。
流水何迢迢,百万孤魂做蟒袍。
青冢何所立?一曲出塞不敢泣。
身前吴钩身后玉门关。
季南风玉指挟箸,一下一下地轻敲酒樽,低缓地吟唱着人间的战歌。
她无需通识人间事,亦能体会这首战歌的意境。
因为,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太多了……
一次次战争,留给她的不是至上的荣耀,不是苍白的敬武元君的封号,不是热血沸腾的回忆,而是无法挽回的失去和伤痛。
阿晚,青锋,夏文瑛,商露,青芙,渔阳师兄,桑师姐……
太多了,太多了!
她欠得太多了!
她师流瑾,根本就是踩着一条条人命往上爬,那些曾为她引路、与她同行的人,都死了,都死了!不入轮回……不入轮回!
她甚至连推演一下他们的去处都不能!
天道无常,为仙,为神,都抵不过天道!
“哈哈哈,南风……”她不再是柔肠百转的模样,碧玉樽在她指尖微微颤抖,里面的液体泛着金色的流波,“我会有报应的……报应,你懂吗?”她仰头饮尽美酒,倾身而上,柔弱无骨地伏在好友身上,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浑身散发着凛冽的酒气,仿佛从酒缸子里捞出来的一般,往日仙逸的白衣也逶迤了一地,就像人间最低俗的美姬,“南风,我好后悔啊,都是我……若非我,他们就不会死……”
“不是你的错,是因为你还不够强大。”季南风垂眸,这是他讲了千百遍的说辞,所以他看着她一步步变强,一步步成为散仙,地仙,上仙,乃至有了封号,又跌入谷底,逡巡灵界。有如贬谪。
“我做到了,都做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她以手覆面,“还有青锋,那孩子原先多好啊,可我竟不知道……竟不知道他入了魔道……都是我失职,南风,若非我逼他,他也不会……”
季南风藏在袖下的拳头紧了紧,温热的掌心慢慢覆上她的眼:“不是你的错,小瑾,那是他的选择,他也不值得你如此自责。”
荀青锋,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从舐犊之情的怜爱到初为人师的引以为傲,从极度信任到知晓噩耗时的失望狂躁,从为他不惜与天界翻脸时的坚决到亲眼见证他身入魔道时的心寒,从最开始受他敬重到后来被他毫不犹豫地将戮仙剑送入她的心窝,她的尊严,她的自信,早已构建好的前行方向,在那一刻,被背叛的滋味击得粉碎。
再无翻身之地。
几近入魔。
百年闭关疗伤,却除不掉心底的刺。
若非他在酒里加了“畅神散”,她今日也不会如此失态。
但早些发泄出来,总比强闷在心底好。
他季南风,决不能看着她将那自甘堕落的人捂着,最终发酵成心魔。成魔者,最为天地不齿,不容。
心魔?他荀青锋还不配!
金色桂花落了她一身。
季南风将她打横抱起。
转身,他看见一个青色身影,是个孩子。
季南风拧眉,又是个弟子?
她还不吸取教训么?
压下几乎要咆哮而出的威压,他声音冷然:“照顾好你师父。”
出来半日,天上那群家伙应该很快发现他到下界了吧?
望着流云如波的上界,季南风摇摇头。
呵,偷得浮生半日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