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驯》洒扫庭除

28、第二十八驯

　　毫无疑问，楚箫白又要去南川令的医院做回客。

　　听到诊断结果是软组织严重挫伤，她看向自己肿得已经看不出髌骨形状的右膝，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庆幸没伤到骨头，还是在发愁比自己想的严重得多。

　　顶上的灯管照得她的腿部惨白一片，衬得膝盖处的一片青紫更加浓郁，表面结着的血丝也是浓得发黑，让楚箫白又郁闷了几分。

　　她刚在小隔间的这个小床边坐上一会儿，楚带星就到跟前来了。

　　这时护士给楚箫白打了吊针，刚走没一会儿。夜间的输液室里没有几个人，深夜裹挟的寂静放大了她的疲惫，也勾出了她的几分睡意。因此见到楚带星前来，楚箫白有些意外。

　　她总共离开了一天一夜，几乎没有闭过眼，现在回到了安全地界，精神上的那股亢奋早就过去了。心神放了松，自然就开始昏昏欲睡。

　　楚箫白问他怎么过来了，还说他今晚也应该到川令山那边去才对。

　　楚带星就说他们昨天半夜就下来了，接下来这几天都不能上去。

　　“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们什么也没说。”

　　北令会期间，南川令不吝园子里的妖精外出，哪怕是有妖怪趁此出逃，他们也毫不在意，时间一到，依旧如此。因此南川令现在一反常态勒令妖精不许外出，必然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还是很棘手的事。

　　楚箫白稍作思索，又想到刚才江漾月一带她到急诊室就匆匆离开的模样，由此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然后她又问梅子橘的情况，楚带星说昨天傍晚后就没见过他了。一听这么说，楚箫白就知道梅子橘还在江悦溪那里，因此不再多问。

　　她的精神也就只打起这么一会儿，想问的都问完了，余下就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因此催着楚带星赶紧回去休息。因为自己吊针就赔上别人一夜不得安眠，这份人情她自觉承受不起。

　　不过楚带星显然有留下来的意思，他说因为妖力的缘故，白天几乎睡了一天，现在回去也不过是徒睁着眼浪费时间，倒是可以在这里帮她看着药水，不然她睡过去了就不知道叫人来换药了。

　　楚箫白知道自己说不动他，这时疲惫和困意一齐上涌，于是慢慢地将身子滑下来，和楚带星说了一声，自己就在这一方小床上睡过去了。

　　楚带星知道她是真的累极了，才躺下几分钟就已经是绵长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已经熟睡过去。

　　刚才一眼就见她身上还有一些狼狈的痕迹，楚带星知道她这趟妖界之旅并不容易。

　　他听说过妖域界门的威力，所以见到楚箫白也被抓去了妖界，心里就觉得楚箫白此行凶多吉少，所以就算是江漾月这样的大妖怪亲自去找，他在旁边看着也没抱多少期望。

　　简单来说，他已经做好了楚箫白人没了的心理准备，并默默设想了以后在万妖园的那段时间怎么过。

　　刚刚他来时还在为楚箫白可能会问的问题打腹稿，如果问到怎么知道她回来了，这会是最不好回答的问题，不过大概是她太累了，只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就算是平时的楚箫白，应该也不会问他这个问题。她似乎不知道怎么界定别人的“私密问题”，怕会打扰到别人而习惯自己脑补可能的答案，又或者说她实在太自信，所以才吝于发问而习惯相信自己的推测——他有些好奇楚箫白这一次会怎么想。

　　不得不说，大概是因为楚箫白身上有伤，不便多动，总之她现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如果没有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就好像挺尸一样。

　　楚带星看着她的身形，再一次感觉到了人类的脆弱。这种东西对于他而言曾经一直是奢望，他从来都没有从那个人身上得到过，于是将这份奢求压在心底。后来见她那样鲜血淋漓，眠于血泊之中，他才确定人类到底是一种脆弱的生物。在他心中犹如铜墙铁壁的那个人，终究也摆脱不了“人类”这个桎梏。

　　这不是他第一次陪床，又或者说因为他习惯了陪床，所以如果扔楚箫白一个人在这里反而让他非常难受。

　　看到护士拔了针，楚带星也才把分散在输液架的部分注意力收回来。现在已经是凌晨，再有两三个小时就该天亮了。楚带星就想，要不等她吃了早餐再回去。

　　楚箫白在刚才拔针的时候醒了过来，然后催楚带星赶紧回去，说完自己又睡过去了。

　　如此，楚带星不过是笑着摇头，打定主意天亮再走。这么想着，一时闭眼，暂作小憩。

　　因为已经拔了针，没了要惦念的事，楚箫白这一觉就睡得没有心理负担。于是一通怪梦就下来了。

　　她梦到自己又被抓去了妖界，但不过一会儿又带上楚带星回了家，还一再强调自己不是要占他便宜。他们好像又在黑黢黢的夜里爬山。

　　但是她转而一个莲塘，这里沐着夏夜月光，浸着些许凉意。她站在伸入莲塘里的栈桥上，大片花叶斩断了她的视野，心里满是戒备。

　　然后一条大蛇自花丛中向她袭来。

　　梦里种种诡谲放大了楚箫白的恐惧，所以现实里对蛇类的忌惮这时也放大了无数倍，她不要命地往回跑。看到江漾月在前边，料想如此危急时刻，念及她也算是南川令的人，江漾月应该不至于见死不救，便大喊：“前辈！”

　　然而江漾月却说，他要去找林渠。然后分明又是她和楚带星在轮回墓里见到江漾月的场景。

　　她喃喃：“真的是为了等一个人。”

　　却是白暮江在一旁讥讽：“合该他一生都找不到。”

　　“啊，人类，别废话了，他们又追过来了，我们现在必须走。”又是顶着子橙模样的湘川拉着她到处跑。

　　她却问：“你哥呢？为什么不去找你哥？”

　　然后猫崽子向他们走来，埋怨：“白白，你怎么才来找我呀？”

　　楚箫白大喊：“子橙，快逃！”

　　然后又是楚潮刺了她一刀，质问她为什么把他扔在妖界，害他如今记忆丧失，却带别的妖怪回家。

　　接下来便是一些毫无逻辑又好像很有道理的对话，两人炮仗似的各说各的。

　　楚潮怪她只喜欢林点睛那只狐狸，怪她另外养了一只猫妖，又怪她现在身边还有一只蛇妖。楚潮还问她，是不是在她心里，他一直都比不上江白夜。

　　江白夜便是楚箫白的第一只契妖，也是一只狐狸。

　　在梦里，楚箫白的嘴皮子难得尖利起来，在楚潮的刺激下她也终于恶语相向。

　　“明明是你要走，却怪我不留你！明明我放你走，你却又要回来！明明你不回来，我才要走！现在你回来要杀我，你又去做别人的妖怪！”

　　也不管有无逻辑，总之发泄了一通。

　　楚箫白在梦里把这话对人吼完，自己就醒了过来，心里暗道，对于楚潮做了江悦溪的契妖这件事，她没自己想的那样云淡风轻——她分明还是非常在意。如此，心下不由叹气。

　　现在天已经亮了，正是清晨时分，楚箫白觉得自己醒得挺早。

　　就见楚带星给她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圆鼓鼓的小布袋，说是刚才护士拿过来的。

　　楚箫白打开一看，是可以用来给她的腿伤做敷料的草药，接着就和楚带星说该回去了。

　　在酒店里扎好绷带，梅子橘正好回来找她。于是招呼：“呀，猫小橘，好久不见。”看着这猫崽子还是懵懵懂懂的面容，她真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有一只叫梅子橘的猫妖已经死了，有一只叫梅子橘的猫妖还活着。楚箫白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

　　梅子橘惊讶楚箫白受了伤，等他自己紧张完了，还是往常一样地怨她：“白白，我昨天一天都没联系上你！”

　　如此，楚箫白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的手机早不知道摔哪里去了。万幸上边的资料做了备份，她又想。但一想到那是她才换不久的手机，就觉得有些肉疼。

　　她又随意问了几句，才知道江悦溪也受了伤。

　　“好像是因为什么门的样子……”梅子橘也说得支支吾吾的，看样子并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

　　不过出奇地，楚箫白总觉得这咋咋乎乎的猫崽子稳重了许多——好像他一直是这样稳重的。

　　楚箫白又在南川令待了一晚上，因为敷料的关系，早上换药的时候，膝盖已经明显消肿。

　　梅子橘已经又到江悦溪那边去了，楚箫白就叫楚带星带她出去一下。这时楚带星就觉得她未免有些爱折腾了，既然腿脚不便，好好待着才是正经。

　　只听她说想去轮回墓看一看。

　　上次他们去找江苍琰的墓就找得够呛，不知道她这一次又想去看谁的墓块。虽然心里有疑问，楚带星还是骑上自行车带着她过去了。

　　“我们上次不是路过这里么？”再次来到林渠的墓前，楚带星如是说。两侧依旧大树幽翠，独前边这里一处空旷，毫无生气。这个墓主人的名字，他还记得很清楚。不过这次近距离看了看，这个人亡故已有一千多年。时间过得真久。

　　“对，我想来这里看看。”其实楚箫白早将这个名字模糊了，在妖界里听白暮江提起，就想过来看是不是这个名字。

　　楚带星若有所思：“我听说这里的树可以找到他们的下一世。”

　　“有这个说法。”楚箫白说着看石碑后边的草地，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感觉。

　　“你觉得你的前世会不会也躺在这里？”

　　这个问题让楚箫白觉得有些怪诞，先不说她无法将前世和今生重合成一个人，只单说这个问题本身，就让人觉得自己确实死过一回，然后又像机器一样格式化重启，又或者废物利用锻造成新的物件，这种感觉让她难以接受。

　　楚带星也没等她回答，转而问下一个墓主人的名字。因为这次楚箫白带上了两束花，他知道还有下一个要去找。

　　等终于找到目标的时候，楚带星看见这也是一个上了千年的墓，不过较上一个晚了几百年。墓主人的名字叫白玉秀。上边是一棵歪歪斜斜的小树，现在是将死未死，总之能从一千年前活到现在，楚带星觉得真是不容易。他再次环顾四周，确定了周围都是同一种树，再次为这棵树的长势感到不容易。

　　楚箫白看着白玉秀的墓碑，心里有些悲戚，到底还是人走茶凉，她的妖怪早回到妖界，如今跟南川令也没什么干系了。

　　楚带星说：“我听说下一世的人找到了，这些树就会死去。”

　　“听说是用来做他们的棺木。”听他提起这个，楚箫白就接了一句，“他们会葬在前世的墓上，墓碑会换成他们现在的名字。”

　　“那这么多的树还活着，是不是还没有找到下一世？”

　　“我不太了解，这些事只有探灵的那些人才知道吧。”

　　楚带星末了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这棵树就要死了。”

　　楚箫白瞬间就有一种将星陨落再不能寻的失落感，甚至于是在为南川令心痛了。

　　不过在墓园里讨论这些东西，楚箫白觉得挺冒犯的，当下就换了话题。

　　两人不过一会儿就往回走，因为不是原路返回，这一次他们见到了楚青澜的墓。

　　楚箫白只远远看了一眼，因为有楚带星在身边，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她还记得这只妖怪对养大他的这个人有些情绪。

　　“她的前世，叫江吟冬。”楚带星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楚箫白心头震动，但也说不出别的话。

　　小蓓正好带着风红走上来，看到他们，喜出望外。虽然她听说楚箫白已经回来了，但是真的见到以为必死无疑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还是由衷高兴。

　　她知道楚箫白有伤，因此没和她多做交谈，只催她回去好好休息。道别后就继续带着风红往前走去。后来见到墓碑前放着一束小花，有些意外，想不出会是谁。

　　她在墓前的草地上坐下来，说：“这种感觉真的好奇怪啊，风红……”她一抬眼就看到墓上的树，转而说：“这棵树要死了啊……当初还以为，它活不下来。”唇边不过一抹无奈的笑。

　　“我听说，树死了，人就找不到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你还记得多少？”

　　“没有多少，只是确定以前就是这个人，大概还有几桩麻烦事。”然后她轻笑，“这时候我就很羡慕你们，没有所谓的前世今生，不必受这些东西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