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驯》洒扫庭除

25、第二十五驯

　　一路走过来，楚箫白并没有碰见什么妖怪。大概是小妖怪带她走的路比较偏僻。她只能这么想。

　　这些天是北令会的日子——当然，“北令会”这个叫法只是南川令那边用的，只是对南川令里的妖怪会在这个时间段跑到川令山上吸纳妖气精华的形容。毕竟是妖怪的节日庆会，不是得到人类的地界来才能办得圆满的。再者说，这又不是人类的节日，跑他们那边去干吗？

　　但这毕竟是妖怪的一个大节日，其隆重的程度可以比之于人类的过年过节。所以是去祭祖也好，欢庆也罢，总该是热闹的样子。而这村里颇显萧索，让楚箫白有些疑惑。

　　小妖怪就和她说，村里的妖怪今天大多出去看会去了，冷清点也正常。

　　楚箫白在院子里烤着篝火烧尽后留下的炭火堆，喝着一碗热粥，心里还想着，谢天谢地，小妖怪的饮食习惯对于她这个人类来讲不至于怪异。

　　如此见小妖怪走出去，她也没多想什么。现在坐在露天的院子里，看着偶从炭堆缝里窜出的焰舌，临着火堆的热浪，手里还捧着碗热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暖融融的。

　　天一黑下来就迅速降温了，眼前暖意洋洋的火堆甚是合意。楚箫白知道妖界有的地方天气变化快，正是所谓一秒变冬天的存在，这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实打实地可以在几天内就体验过春夏秋冬。

　　她不由想，这无疑是到妖界里来过得最舒适又惬意的一次，当然，得把她之前这段吐得天昏地暗又险些坠亡的经历剔除。

　　便是如此，楚箫白真不可能就如小妖怪所说的，一直待在这里等着那只叫做花湘的妖怪。倒不是说她非要见这只妖怪不可，而是如今境况，只有这只妖怪才能让她有几分安心。自然不是只有他一只妖怪有能力送她回去，但是有能力的妖怪，凭她现在这副样子，又怎么可能支使得了呢？

　　而且现在是北令会的时候，也是界门为数不多的松动的日子，因为每每这时，多的是从南川令那边跑回来的妖怪。自然，现在楚箫白要想回去，就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她以前还没有净灵的时候尚且只敢在这些时间段跑过来，现在没有灵力，又怎么敢在别的时间跑回去。再说她这次能够安全通过屏障实属侥幸，她自己也不敢保证回去时经过界门能不能受得住。所以这时候更要有一只大妖怪傍着，借得他们的妖力护住自身，不然怕是她回得去也没命了，大概是肉沫渣子也难寻。

　　要是这只小妖怪的妖力强劲一些，大概可以一试。但就算小妖怪真的能保得她安然回去，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呢？今天收留她已经是意外之喜，再做别的那真是奢望了。

　　楚箫白有些黯然。

　　她不是不知道花湘常驻的地方，就是她毕竟是个人类，现在又没灵力傍身，在妖界行走，只怕没走几步，就算碰不上妖怪，小命也交待在凶兽那里了。也正因为她是人，就算能借着小妖怪的妖力抹去人气，那也是瞒不了多久的，是以，一直猫在这里并不现实。

　　小妖怪应该是从外面的池塘摸了几条鱼回来，这时便扔进火堆里，说那些粥怕是不够她吃，拿几条鱼填填。

　　楚箫白以为他是整条鱼扔进火堆里，后来才发现他早先就剖开鱼腹除去内脏，就剩一副鱼身在火堆上慢慢煨烤着。

　　她有心去找花湘，因此还是要确定一下这里是什么地界。

　　小妖怪一一说了，只不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好像想从她身上看出别的什么东西。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你一个人，过不去的。”耳边只有刚刚添的柴发出的噼啪声，就好像是代这个人类回答了她的决心。

　　话聊到最后又回到了小妖怪身上，楚箫白顺势了解了他故去的两个兄弟的大概生平。

　　小妖怪和她说了，末了添了一句:“你这样子，倒像是准备到我家做个媳妇来了。”

　　楚箫白怎么说也算长了年纪，不至于因为这么个小妖娃娃的话闹红了脸。毕竟，以小妖怪这个样子，只要还没有成年，在她眼里都算娃娃。

　　她自遇见到现在毕竟是受了他的恩惠，便以相对是虚长他一些年岁的身份告诉他：“哪能这么草率，想想我们人类有多少化了土的，却是不见你们妖精有几个长眠的。你与人相交，相知也就好了，如果给自己惹来什么情债之类的，那就是徒添烦恼了。”说着说着倒像是自己抒发感慨来了。

　　她想起来一个说法，好像楚青澜就是情杀。但是只是据说，她那个时候毕竟是小孩子一个，才六七岁的年纪，事情又发生在她到南川令之前好几年，八卦听得杂就无从分辨了。听说楚青澜的前世便爱慕那只蛇妖，今生归来却见恋人已有襁褓婴儿，怒从心起，遂动了手。

　　于是有了现在的楚带星，然后到了她手里。

　　当时楚箫白听了害怕归害怕，然后觉得好厉害，轮回墓的传说竟然是真的诶！真的有前世今生、转世轮回这种事！丝毫不关心此前楚青澜是怎样的人，怎么突然就猎杀了妖怪，只记住了那些说八卦的人对她的称谓：疯女人。

　　实则楚青澜之前二十年来的人生一直规规矩矩，是里外院弟子仰望的存在，却突然在二十岁那年发了疯。

　　当然，楚箫白没有听说过，只记得这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小妖怪吐槽她：“你这样，像是大了我许多似的。”

　　“难不成是你大我许多么？”楚箫白见他是小妖怪，多少是将他看作了和人类相当年纪的小孩子，现在两人相安，口头上也就没多少顾忌，纯当是在逗小娃娃，“把我换成你们这边的年纪，自然是比你大的。”

　　小妖怪就低声说了句：“真是个小孩子。”倒真有几分大人模样。

　　楚箫白就暗想：娃娃啊，你不知道心理年龄这回事，也不知道不同种族的成熟度，便单单用年龄来给自己排资论辈了。

　　两人没有继续争。

　　“不过你乐意记着就帮我记着吧。”小妖怪说的是几个兄弟的这些事，“有人记着还帮我们传念着，也算是他们活过啦。”这口吻真有那么些味道了，楚箫白觉得是因为他们刚才的话，小妖怪在故作老成。

　　这一人一妖大概是有些相投的，话头竟能够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续，也没有生厌的样子。当然楚箫白有借聊天了解信息的意思，而小妖怪好像是难得找了一个话搭子，便也有些乐趣。

　　小妖怪现在说的事和楚箫白在人界听说的大概能对得上，以至于她有些屏息凝神。他说的比她听到的多太多了，以前她知道的就只是连不成线的几个点，现在她大概可以摸到一个面。

　　这是四年前的一件旧事，不过满打满算，已经是五年了：有一只大妖怪，有这个大妖怪的妖仆，还有很多的妖怪，很多的驯妖师，还有好多条妖怪和人类的性命。

　　妖怪联同南川令和墨梅山来剿杀那只大妖怪，这一局的着力点，便是他手底下的那名妖仆。便是由她里应外合才得以展开，可惜最后还是让那只大妖怪逃了。不过这只妖怪此次大伤，至今没在妖界里现过踪迹，是否已经死去也未可知。

　　据说那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她已经是第四代妖仆了，按理说性子之类其实和妖怪没有多大差别了，但她想回到人类的世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当然，这样就意味着背叛她身后的妖怪。她结了妖仆的契，自然是有主子的。

　　她表现了太多次她的诚意，本以为是做局的南川令和墨梅山这边终于信了。人类算是一种博爱的种族，受不得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

　　然后她的主子也信了。

　　那次剿杀的密谋能够得逞，其实就是因为那个妖怪偏爱这个妖仆。这个妖怪还要人类大摆排场地把他的妖仆收回去，还要在现场见证这一刻。

　　这其实是一只凶悍的妖怪，平日里的作风也是雷霆手段，按说本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过多关注。要怪也就只能怪他太偏爱这名妖仆了，尽管无关风月，只是一种主人对小宠物的热爱。

　　其实在最后，那名妖仆也没有回到人类世界，就像南川令和墨梅山最先以为的，这本来就是一个局，只是要借他们的力除掉那只大妖怪。归根结底只是这名妖仆背叛了她的主人，投入了另一只妖怪的怀抱，只因为她爱上了那只妖。

　　所以说来精明如此算计如此，她也只是个困于情网的俘虏。

　　楚箫白听说过有一名假意归顺的妖仆，害了南川令和墨梅山诸多人和妖怪的性命，后来百般算计总算将这个祸害除去了。

　　是白零歌杀死了她，算得大功一件。这事还是楚箫白在医院里碰见楚云岚夫妇时听说的。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白零歌的契妖早就死了，而薛墨早先年也受了伤，怕耽误自己的妖怪，就劝着解了契。

　　楚箫白就想，看来这名妖仆就是她听说的那一个了。她后来死于人类的手下，还是落了个同类相残的结局。

　　不过人类不会认为他们是同类。楚箫白是人类，又和这些极凶残狡诈的妖仆打过交道，自然也如此。

　　要问小妖怪怎么知道这么多，自然是他死去的哥哥讲的。他不知道这个妖仆的结局，楚箫白自己默默在心里给接上了。

　　在这个故事里，其实还有白零歌。楚箫白暗想，他的契妖就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而薛墨，也是在那个时候受伤的。自然还有那只叫梅子橘的猫崽子，因为给他下契的人也是在那个时候死去，他才得以趁乱出逃——这便是楚箫白在那边时对这件事的全部了解。它们没什么干系，组不成因果，难以让她知道全局。

　　梅子橘说过，他那时候贪玩，刚来人界看看新鲜，就被人强行下了契，养了一段时间，虽然不算乖驯，也还有些用处，可以跟人随处走，紧接着就遭遇了这场厮杀。

　　原来，那个时候有两个梅子橘。楚箫不由白想，驯养期间如此相似的经历，在此之后命运截然不同的两只妖怪。一个现在尚且还能在人界痴傻玩乐，一个已经回到故地同尘化土。

　　这个已经死去的梅子橘，自然就是眼前这只小妖怪的哥哥，他因有特长，因此即使还没怎么驯化，墨梅山的人也乐意带他出去。他一直挂念家中幼弟，手里亦携有小弟弟的遗物，只想带此回到家乡安葬，终于让他逮着这个机会逃了回来。然而此次厮杀已经惹下一身重伤，意识到自己可以逃走时便强撑着一口气回来了。养伤期间告诉了弟弟两年来在人界的经历，终而不治，由小妖怪亲手埋葬。

　　楚箫白看着小妖怪的面容，看着他还在那儿讲着她没有听过的故事，又想，原来是有两只这样的妖怪么，两个梅子橘。

　　好像是在执拗地重复给自己听。

　　这么想着，心里突然触发的难过有些不可收拾，好在还是按住了。

　　“四年前发生的事可太多了。”小妖怪说着用枝条挑了挑眼前的火堆。

　　他抬眼看向楚箫白，发现她些微难过的情绪。妖怪的思维真的不是用人的模式来考量的，他现在见火堆前的人类难过，就说：“你好像很难过诶，那，这样吧，我带你们去看他们吧，好不好？”

　　夜里听见这句话简直惊悚，不过楚箫白心里正是难过，对此倒是迟钝了。

　　小妖怪继续说：“就在刚才那棵树那里。”

　　那棵树存有他们的容貌，只消接触上面的文字就看到了，这是这个花猫庄的传统。

　　天已经越来越冷了，小妖怪怕楚箫白冷着了，刚才又加了一些柴。“要不到屋里去吧。”他还这样说。

　　现在听小妖怪问她去不去看一下，楚箫白心里就有一股冲动，全然是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刚才那些怕妖怪发现之类的担忧都抛到了一边，这时就说：“好。”

　　小妖怪就奇怪她怎么还难过得执着起来了，他哥哥的经历这么让她感动的么？能够让她现在就这么迫切地要看这只妖怪长什么样子？固然他们妖怪对人类来说是一种美丽的生物不错，但其实也是有歪瓜裂枣的，他们能在人界看到的那些那么俊美，那是因为很多好种子被带走了哇。不过当然，他哥哥长得不差。

　　虽然他知道人类很多都是爱哭鬼，听到个什么故事就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了，但是眼前这个人类不像是那种感情外露的。不过还是算了，管她为什么这样呢，人类是一种娇弱的生物，别轻易伤害到就好啦。

　　小妖怪站了起来，说：“今晚可能要下雪了。”之后就带着楚箫白过去了。

　　这个人类让他觉得快慰了不少，现在就这么一个愿望，帮她实现一下不算什么。

　　他完全忘了其实是他提起的。

　　这次路上碰到了几只回村的妖怪，问他们去哪里，小妖怪说去树那里，于是那些妖怪开始了调侃。

　　“小子橙几天不见就拐到了小媳妇儿，这么快就赶着去给家里的长辈认识啦！”

　　楚箫白算是体会到了楚带星被她带回家时突然被人叫“姑爷”的感觉。不过她这种有些尴尬又有些微妙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接下来她在那棵大树底下猝然落泪，伴着飘下来的雪花，一如她清晰又茫然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