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丹药有毒(已修版) ...
-
他向傅淮铮透露道:“靖边侯府成年男丁几乎都镇守在南方边境,这两年府上唯有老夫人主持大局,但之前元元走丢,老夫人一时气急攻心,现下身体状态不太好,卧病在床,所以随我过来的才是这两位年轻夫人。”
“元元是靖海侯世子的幼子,他生来……”李信欲言又止,组织了一下语言,还是道:“想必傅大人也发现了,元元他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听说是从小就极少说话,不爱哭闹,性子沉静孤僻,侯府的人极为担忧,对他也是难得的宠溺。”
原来如此,傅淮铮早前还以为是元元经历那晚之后吓着了,虽然请大夫开了于幼儿安神的汤药,也没什么起效。
原来竟是生来……有异吗?
傅淮铮将有病二字,从自己脑海中划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元元只是性格与寻常孩童不同罢了。
“那窝贼匪如何?其余人抓到了吗?李大人可否方便透露一二?”
听到傅淮铮这句询问,李信叹了口气,“我们第二日去搜寻了那处别院暗道里的三条出口,两条通向京郊,一条通向西华街的一处荒废院落,我们的人到了出口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想来是贼人察觉到异常,将线索清理干净了。”
“那晚抓到的人不是留有活口吗,审讯的时候如何说?”
闻言李信颇为怨怪地看了傅淮铮一眼,“还不都是傅大人你,三个头子,你弄死了两个,最后那个老三让这位小兄弟一棍子给干倒了,现在还只是吊着一口气,剩下几个都是小喽啰,知道的不多,重要信息还是要等那个老三醒过来。”
“原来如此。李大人也别怪我,当时情况危急,顾不得考虑许多。”
“说笑说笑,这些我都理解。此案颇大,我的上官余江余大人已经下令召回部分差役,年节的时候也要辛苦查案了。”
送走李信之后,元元这回也不在了,傅淮铮还没清静一会儿,张勇步伐凌乱地来报:“大人,幽雪出事了!”
“怎么回事?”
“是之前那枚丹药的问题吗?”傅青安出口询问,当日他对那枚丹药的感觉不好,后来哥哥说让张勇张武照看幽雪,前几日都没事,他也放下心来。
岂料这心放的太早,张勇这一说,他就直觉是丹药的问题。
但此时张勇也并不清楚,只说已经让张武去请了兽医来,路上又跟傅淮铮两人解释道:“之前幽雪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就是……”
张勇犹豫了一下,“就是感觉幽雪这两日好动许多,原本它一日里总会找两个时间段酣睡,要么在墙角,要么在花圃,但这几日它陪着红红疯玩儿,一整日都很精神,好像……好像也怕人了一些,还挠伤了锦玉。”
张勇口中的锦玉,是周叔此前带上门想要给傅淮铮伺候的锦绣锦玉二人,因为已经买了身契,傅淮铮拒绝之后,周叔也不能把人退回去,于是就把她们安排给了乔三婶,平日里给她打个下手。
“但从昨儿晚上,幽雪就不好了,精神恹恹,也不吃东西,原本以为只是一时的问题,但从今晨开始又腹泻不止,且直到现在,幽雪还是不吃东西,我才觉察出了问题,赶忙来向少爷禀告。”
傅宅的一众下人都被周叔安排在了安宁院,安宁院很大,住这么些个人并不逼仄。红红已有十岁,单住了一间房,幽雪平日里都和她一块儿,傅淮铮他们几人到的时候,就看见红红抱着幽雪要哭不哭。
“小妹,别担心了,我已经让你二哥去找兽医了,马上就到。”张勇安慰道。
傅青安凑近幽雪,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捋了捋幽雪的毛,原本的幽雪被养得很好,一身皮毛顺滑,这才一日,摸着就有些毛躁了。
“哥哥……”傅青安回过头来望着傅淮铮,“幽雪不会有事吧?”
“……应当,不至于。”
即便猫与人有差距,但一枚丹药的药性也不可能这么大,否则帝王身侧太医无数,岂会察觉不出异常。
傅淮铮劝慰了傅青安几句,两人直等到兽医来仔细查看了幽雪的状况,听他道:“这猫怕是食用了什么有毒之物,受了刺激,之前过于亢奋,消耗了精神,如今毒素还在身体里头,若是不及早体内的毒素排出来,怕是于寿数有碍。”
“腹泻是好事,小动物也有灵,这是他们的自救之举。”
“大夫,你确定,这猫是食用了有毒之物?”尽管早有预料,傅淮铮还是忍不住问道。
“当然,我虽不是给人看病的大夫,但给这些小宠看病也有十几载了,怎会看不出来,猫狗与人都是肉体凡胎,除了一些特定之物对猫狗与人的刺激差距很大,但大部分都是剂量问题。”
见傅淮铮怀疑自己的医术,兽医明显有些激动。
“大夫见谅,只是因为家中狸奴从未出过这种状况,所以想问清楚一些。”
兽医冷静下来,他明显爱猫,开了几个方子还不够,临走又忍不住道:“小公子喜欢这小东西,平日里还是要仔细养育,别叫他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我们一定多注意。”
听到幽雪不会有事,红红擦干眼泪,总算有了笑脸,傅青安也开心起来,他对幽雪的感情虽然不及红红那般深,但也是喜欢的。
送走了兽医之后,此次幽雪算是替他遭了罪,也立了大功,傅淮铮让张勇过后去周叔那里支取幽雪的医药钱。
晚间,傅青安早早入睡,傅淮铮却坐在桌案前神思不属。若丹药真的有毒,那浮生道长,岂不是在弑君?!而且,弑君的究竟是浮生道长,还是五皇子梁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于后一个猜测,傅青安并不敢置信,弑父有违天伦,梁佐虽然心机深沉,但此刻应当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只是疑虑未曾打消,他又联想到前世隆安帝驾崩之后,梁佐以国库不丰为由,三减其葬礼规制,傅淮铮下狱前夕,梁佐还更改了年号,要知道历朝历代皇子登基为表孝心,最不济也是次年才会更改年号。
傅淮铮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加之他先前便怀疑梁佐前世火速将自己下狱背后也有隐情,此刻不禁觉得,这隐情牵扯的怕是越来越大。
此刻他要思考的是,丹药有毒之事,他是否要向隆安帝揭露出来?哪一项选择才符合他的最终目的,不同选择之间风险在哪里?益处又在哪里?他能否承担此间风险?
“哥哥……”
含糊不清的软糯声音打断了傅淮铮的沉思,他一抬头,便见傅青安睡眼惺忪的站在面前,还揉了揉眼角。
“走路怎么没出声?”
傅淮铮下意识地扫过傅青安的衣裳下摆,果然见对方光溜着双足,忙过去一个打横将人抱起,“怎么说不听话!隆冬严寒,你本就怕冷,光脚下来不觉得凉?”
“哥哥……”傅淮铮下意识的缩了缩腿,像是被傅淮铮提醒才感受到冷意,双手搂着傅淮铮的脖颈,埋头蹭了蹭,声音并不清醒,“我看你还不来睡,想来找你……”
他说着就没声了,傅淮铮低头一看,人已经闭上了眼睛,细长的睫很是打眼,肌肤瓷白,唇色红润……嗯,他将人养的很好。
傅淮铮暂时放下心中难题,将人抱去了床上。真要做出选择来,也是年后上职的事了,日前隆安帝携皇后一起前往泰和寺祭天,还未归来。
*
来到上京的第一个年节,又兼傅淮铮考中状元、及冠、入职翰林院正式涉及官场,好事一箩筐,周叔准备得很是隆重,傅宅挂满了红绸和灯笼,处处贴了福字,又让傅淮铮写了好几幅对联,大门一副,其余的院子也都贴上了。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周叔还让人备了许多食物点心,又请示了傅淮铮花巨资在府上装了一个冰窖储存。此时童越童立两兄弟的三月受教之期也已到了,傅淮铮再见他们时,这俩一脸的大胡子,像是换了一副模样。
傅淮铮叫他二人安心在府上住下,年后再安排他们事情,于是这两人也让周叔使唤上了,大家都很忙碌,就等着过一个十足热闹的年。
唯有傅淮铮和傅青安两人,十足清闲。
但傅青安不似往常那么黏着傅淮铮,时常一人偷摸着也不知在干什么。
到了腊月三十这日,街上的爆竹声响彻不休,傅淮铮来到祠堂祭告父母,晚上,周叔让乔三婶备了两桌年夜饭,这一日不分主仆,大家欢聚一堂,喜气洋洋。
直到接近子时,方才散去。
傅淮铮不喜酒,平日里也只是小酌,此刻倒是清醒。至于傅青安脸上红彤彤的,他爱喝酒,什么酒都喜欢尝一尝,但是他酒量出奇得大,从来不会喝醉,只是上头,多喝几杯脸就发红,要很长时间才会消退。
此刻他的脸,就像房梁上挂着的红灯笼。
“哥哥!”
傅青安叫了一声,还没等到傅淮铮反应过来,他就一个起跑跳到了傅淮铮身上,双腿夹着他的腰,傅淮铮下意识地将人揽住,也不生气,“怎么这么调皮?”
傅青安胆子更大了,嘿嘿笑个不停,完了又冲傅淮铮撒娇道:“哥哥,不想走路……”
说完,他低头,额头与傅淮铮额头相碰,上下磨蹭着,他脸上的热意像是传到了傅淮铮的脸上,傅淮铮不太自然地侧头,一个使力又将怀中的巨婴向上揽了揽,一双坚硬的臂膀像是有无穷的力量,傅青安放松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傅淮铮身上。
傅淮铮就这么一路,抱着怀中的大号宝贝一路走进青竹院,耳边的烟花爆竹声不息,“今夜吵闹,之前周叔买回来的爆竹你才放了一些,现在要不要去拿?”
“哥哥陪我一起放吗?”
“当然,我们一起赶年兽。”
“好,去拿。”傅青安嗡声应道。
火药几百年前便已被发明,做烟花也有一二百年,到了大晋,匠人们各出心思,造出不少美丽璀璨的新式花样。
烟花是在青竹院的广阔庭院里燃放的。傅青安点燃引线,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明亮的火线腾空而起,紧接着,一朵色彩斑斓的花在夜幕中轰然炸开,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绚丽画卷。
“哈哈……”
傅青安捂着耳朵笑着,转过头眼神愣愣地看向身边的傅淮铮,烟花还在不停地绽放,璀璨夺目,可傅青安的眼睛里却只有一人,眼底蕴含着的是他自己未曾发觉的情意。
“哥哥……”
傅青安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想不停的叫他,触碰他,永远不分开。
这就是他想要的,这样他就会很开心,很满足。
“嗯?”傅淮铮从砰砰的烟花声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傅青安的声音,“怎么了?”
傅青安摇头,他走近了几步,继而搂住傅淮铮的腰,将自己埋了进去,乌黑柔软的发从他棉帽边缘调皮地跳出来,傅淮铮伸出手理了一理,“哥哥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傅青安很开心,随后又道:“我也有礼物要送给哥哥。”
两人约定各自去拿礼物,然后在这里见面。回来时,傅淮铮先到,他手上提着一盏精致的狸奴灯笼,与小年夜那晚他们猜灯谜所中的狸奴灯笼有些相似,只是更大一些,且样貌和姿态更加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哥哥!”
傅淮铮回过头,见傅青安手中也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旋转着,灯纸上画着的并不是寻常的花鸟人物,而是一株富贵竹,六株茎蔓,画技有些粗糙,但胜在真实自然。
傅淮铮不禁失笑,他们还真是十足默契。他将手中的狸奴灯笼递过去,同时接过傅青安手上的富贵竹牌走马灯,“之前的灯会,哥哥将那两盏灯弄丢了,实在可惜,就想着为你再做一盏。青安这几日也在做灯?”
傅青安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着手中的狸奴灯笼,心中又酸又胀,就是很开心。
他伸出指尖点了点灯笼,灯笼摇摆着,光亮十足,灯盏下面竟还挂着一个什么东西。
好奇地顺手摸下去,竟是一个红纸包,“哥哥,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傅青安取下红纸包好奇地拆开,里面竟是一张百两银票,还混着九枚铜板,他看向傅淮铮。
“这是压岁钱,人世间每年春节的时候,家中长辈都会为小辈准备,意在祝福他们来年身体康健,福寿绵长,旁的小孩都有,我的青安自然也要有。”
“嘿嘿……”傅青安只会笑了,他直愣愣地冲过去抱着傅淮铮,两人各自摊开提着灯笼的那只手,明明是温馨的拥抱,看着却有些滑稽。
“哥哥,我可以随便花吗?”
傅青安仰头。
“当然。”傅淮铮此时才想起,他竟一直没给青安准备零花钱,小孩长大,总需要可自由支配的银钱,倒不在于多少,有就行。
果然听完他的话,傅青安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手中的百两银票,脸上带着兴奋。
新年伊始,周叔也给张新一家、以及锦绣锦玉,还有童越童立兄弟都准备了红封,分享喜气,传递祝福。
这个新年大家都很开心。
初二至初十最为忙碌,亲朋好友之间要提着礼物互相登门拜访联络感情,寒暄家事,傅宅也相继接待了好几波客人,像聚文轩管事、再有当时同考的举子,还有翰林院的同僚。或有年长的,傅淮铮就带着傅青安率先登门,比如余乘庸府上。
期间傅淮铮近还意外收到了李信和他的上官余江送过来的节礼,虽有些意外,但傅淮铮也让周叔准备好了回礼送去。
初八那日,傅宅接待了靖边侯府来人,如今侯府都是女眷,不好上门,是侯府管家带着元元前来拜年。
元元戴着红色的虎头帽,穿着一身红色短袄,上面绣着精致的花样,金锁被展示在了衣裳外面,一看就是富贵小公子。
他远远看见傅青安就扒拉着要从赵管家身上下来,像个炮仗一样冲到了青安怀里,还很是兴奋地跺了跺脚。
“安……安安……”
叫了两声之后,元元说得顺畅起来,安安、安安叫个不停,最后吧唧一口亲在了青安的脸上。
傅淮铮一把将人抱起来,怎么如此年纪轻轻就学会占便宜了?
元元在傅宅待了一整日,青安也陪着他玩了一整日,傍晚时分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人只需要一面就能喜欢上。
因为上一次灯会后半段糟糕的经历,十五元宵那日,傅淮铮再次带着傅青安出了门,这一次两人倒没遇上什么意外,开开心心地逛遍了灯会,又在码头看了半晚的烟花,最后乘兴而归。
正月十六,傅淮铮年后上值。
差不多一月没见,同僚有些生疏起来,开年伊始,翰林院并无什么事情可忙碌,张学士下职之后邀请大家同去酒楼,又是一番畅饮,很快找回了之前熟稔的相处模式。
又过了两日,赵三介前来传召傅淮铮前往御书房,隆安帝相召。
本来傅淮铮这两日还在犹豫,是否开口向隆安帝揭露丹药之事,开口的话又当如何说?岂料这一次他进去御书房时,却正好撞上一人从殿内出来。
那人一身道袍,眉须皆白,精神抖擞,手上拿着一柄拂尘,看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傅淮铮前世见过的浮生道长。
进了御书房内,隆安帝跪坐在榻上摆弄着案桌上的棋子,“傅卿你来了,年节过得可好?”
“有劳陛下挂念,微臣一切都好。”
“过来过来,陪朕下完这一盘。”
下棋期间,隆安帝竟还提到了傅淮铮小年灯会碰上拍花子一事,“刑部已向朕上奏此事,天子脚下,竟还匪盗猖獗,他们还有没有王法!”
说着隆安帝一把将手中的棋子扔进罐中,啪嗒一声重响,此时帝王明显没有了下棋的心情。
“陛下勿急,京城有刑部,又有京兆尹,有为官员无数,想必过不了多久,就可以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希望真如你所说,不然朕饶不了他们!拿着朕的俸禄,百姓的供养,就是吃干饭的?哼!”
“陛下息怒!”
隆安帝余怒未消,令赵三介重新摆上棋子,“再来一盘。”
傅淮铮不再多言,只静静陪着隆安帝下棋。往常他向来不会相让,隆安帝都是输多赢少,但今日帝王明显心情不佳,傅淮铮不着痕迹地输了两局,隆安帝果然开怀,“傅卿在家中是没摸棋子?怎地才放假二十来日,这棋艺就下降了?”
傅淮铮状似不想认输,“陛下再来一盘?”
“行行行,朕一定让你心服口服!”
站在一旁的赵三介在袖中给傅淮铮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对了,年前朕赐给你的丹药可有服用?效果如何?”
听到问话,傅淮铮捏着手中的棋子,动作突然凝滞,异常得实在明显,隆安帝不由再问:“怎么回事?”
“陛下……”
一声欲言又止,傅淮铮陡然起身行至隆安帝面前,撩起衣摆悍然跪下,“陛下,臣有罪!”
“你这……怎么了这是?”
“陛下,臣有大罪!陛下御赐丹药,乃爱臣、重臣,但因臣成无心之失,丹药被府上养的狸奴吞入口中,臣死罪!”
话音落下,傅淮铮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你是说,朕赐你的丹药你还没吃,就让府上的猫给吃了?”
“微臣大错,请陛下恕罪。”又是咣当一声砸得瓷实,傅淮铮再抬头时,额头已渗出了血色。
隆安帝看着不太落忍,“先起来起来,不过一件小事……”
说着他又犹豫了,还真不是一件小事,那丹药多珍贵啊,是延年益寿的仙丹呢!
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但傅卿也不是故意,隆安帝看着额头带血的傅淮铮,示意旁边的赵三介将他扶起:“起身吧!就当这丹药要赐给你府上的狸奴了,算它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至于傅卿你……就小惩大戒,罚俸三月吧!”
话音未落,隆安帝又道:“记住了,下次再有此事,朕可不会就这般轻易饶了你,起身吧。”
赵三介走上前,想要扶起傅淮铮,后者却并不起身,“傅大人?”
“陛下,臣还有事启奏。”傅淮铮拂开赵三介的手,额头贴向地面,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隆安帝放下手中的棋子,“说吧,什么事?若是无大事,如此打扰朕的兴致,朕可真饶不了你了。”
“请陛下屏退左右。”
隆安帝闻言沉默一瞬,随后一摆手,赵三介招呼着让伺候的一众宫女太监退了出去,随后自己也退出殿中,顺便带上了殿门。
“现在,可以说了?到底什么事?”隆安帝明显不耐。
“陛下……臣府上的猫偷吃了陛下御赐的丹药只是一回事,臣迟疑多日,想要上奏的是另一件事。请陛下听臣细言。”
“初食丹药,那只猫精神很好,多食多眠,但过了几日之后,就开始上吐下泻,不吃不喝,精神萎靡……臣给他请了兽医,兽医说,猫儿所食可能……可能有毒……”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陛下,那兽医说,猫可能食用了毒物!微臣有再三询问,那几日府上的猫吃食与往常无异,并没有吃过什么其他的东西,故而……”
“臣本来只是想,那只猫可能误食了什么东西臣没有发现,又或者只是意外生病,总之与丹药无关……只是这几日微臣万分煎熬,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丹药的问题,臣也不能闭口不言!”
“陛下龙体何等重要,关乎社稷安危,即便是千分之一,臣也该为这千分之一的可能启奏陛下,请陛下恕臣大胆,也请陛下为身体计,为大晋计,遣太医复查丹药。”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隆安帝的脸色阴沉如水,御书房内气氛凝滞,风雨欲来。
“臣知道,请陛下为身体计,为大晋社稷计,复查平日所服丹药,并召太医请脉。”
“若是查不出什么呢?你一句怀疑就让朕大动干戈,你知道此事传出去会造成多大的波澜?一国天子竟被下毒多年,你想让朕受天下人耻笑不成?”
“那就请陛下暗查!”傅淮铮再次伏倒在地,可言语铿锵,态度坚持,“请陛下为了龙体康健,复查丹药!”
御书房内一时陷入落针可闻的沉寂。
半晌之后,隆安帝开口道:“朕知晓了,若朕查实丹药并无异处,朕会将你远调岭南,如此,你可不后悔?”
“臣万死不悔。若丹药无异,陛下龙体无碍,臣无论远赴大晋何处,都甘之如饴。”
“好!你先退下吧,此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知晓!朕会让人严查。”
隆安帝闭了闭眼,想到往日吞服的粒粒丹药,遮掩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
“陛下——”
“还有何事?”
“陛下服用丹药多年,定然经过太医多方勘查,就算丹药含毒,想必也是微量,不然如此多的太医不可能没有发现异常,臣请陛下可用一些小宠作为实验,到时自有明证。”
“朕知晓了,接下来半个月你就停职府中吧,直到查明真相,朕自会召你。”
话音未落,隆安帝甩袖大步出殿,徒留傅淮铮跪在原地,“是,微臣遵旨。”
惹怒帝王,傅淮铮并不后悔,在他决定开口之时,就已料到此刻。
如今,就只看半月之后了。
丹药的事情揭露,道长浮生必死,就此除去梁佐日后的一条臂膀,虽不知会不会牵连到梁佐,但已足够。再有隆安帝活得久一些,与傅淮铮的目的一致,毕竟三个热门夺嫡皇子,傅淮铮不想任何一人登上至高之位。
而隆安帝已经年老,他在其上最符合傅淮铮的需求。
再者对于隆安帝,傅淮铮感官有些复杂,前世他仰赖对方的提拔看重,从一个微末小吏到权倾朝野的一品宰辅……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字画,隆安帝也还不至于昏庸到如此地步,只是傅淮铮能作为他手上的刀而已,且他还对这把刀有愧,自然多次捧起,岂料捧着捧着竟真的让傅淮铮爬了上去。
有此一遭,待丹药有毒的事被证实,他在隆安帝心中的分量只会更重。
一箭三雕,落子无悔。
一回到四方馆,傅淮铮就告知了上官自己被停职,下午,他触怒龙颜、让隆安帝拂袖而去一事传遍了翰林院,同僚并不似新踏入官场,并未多加询问,只安慰了他两句,帮他收拾要带回府的东西。
不过几日间,坊间便有传闻,去年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短短几月就遭了帝王厌弃,如今停职在府,往后怕是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傅淮铮也不知自己竟如此让人关注,过了几日余英良来访,他是受余乘庸所托,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傅淮铮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让余英良转告余乘庸放心。
傅宅从门庭若市,到门口罗雀,也不过短短十来日时间而已,日子久了,便是周叔和青安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与他用膳时都小心翼翼,也不询问,生怕惹了他伤心。
傅淮铮哭笑不得。
不过对于傅青安变着法地哄自己开心,他也是乐在其中,是以并没多作解释。
到了月末,瞿子明带着新婚妻子终于上京,却没有提前告知傅淮铮,他带着妻子上门的时候,叫傅淮铮出乎预料。
“子明兄没听见坊间我的传言,怎么还敢上门?”说是这么说,傅淮铮脸上却是带着笑意的。
“怎么,难道你还不肯招待我不成?”
“请——”
瞿子明的新婚妻子姓程,生得一张鹅蛋脸,看起来温柔文静,和性子跳脱的瞿子明倒是互补。
两人新婚燕尔,午膳的时候坐在一起言笑晏晏,互相夹菜,羡煞旁人,周叔在一旁看着眼睛都羡慕红了。
傅青安也饶有兴致地观察两人,成亲他自然知晓是什么意思,男女倾心相许,在两方家族的见证下缔结契约,从此生儿育女,相伴一生……他也想和哥哥相伴一生,但是他们不可以成亲,因为他们都是男子。
恰在此时,瞿子明也察觉到了傅青安热切的注视,不由调笑道:“小青安,看着你瞿哥哥做什么?难道是也想成亲了不成?说起来青安年纪多大了?这个年纪也该成亲了。”
“我才不要成亲!”没等傅淮铮开口,傅青安斩钉截铁地拒绝。
“怎么,难道你还想一辈子黏着你傅哥哥?”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你不成亲,你傅哥哥肯定要成亲的啊,再有了孩子,到时候你就要搬出去住了。”
傅青安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看向傅淮铮,“哥哥……”
“瞿子明,你多大一个人了……”傅淮铮嫌弃地看了一眼损友,随即转头,“青安,别听他的,这是哥哥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可以一辈子住在这儿。”
“那你往后娶妻……”
瞿子明话音未落,一根筷子敲在他手背上,妻子程氏白了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快吃你的饭,欺负傅家弟弟很好玩是吧?”
“我错了,我错了,青安,瞿哥哥刚才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以你傅哥哥对你的心意,这里你是想怎么住就怎么住。”瞿子明摆手认输。
一物降一物,没想到竟是人不可貌相。
这个话题虽然结束,但瞿子明无意的那句话始终留在傅青安心里,他食不知味地将饭菜送入口中,心情郁郁,面上却不显分毫。
午膳过后,瞿子明他们离开,傅青安也很快没了身影。
时间接近傍晚,他独自走在庭院的花圃旁,一脸的心不在焉。赶巧撞见周叔抱着一个红木案桌过来,见了他很是高兴,“青安,你在这里啊!快过来给我看看,看看这院子布置得怎么样?”
“什么院子?”
“名字还没起呢,你自己想一个,或者让少爷给你想一个,再题个匾,到时候我给你挂上。”两人走在路上,周叔道。
傅青安心下难安,随他一起走进青竹院旁的一处精致院落。院落里布局错落有致,怪石嶙峋,佳木葱茏,假山水池相映成趣,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走近卧房,周叔打开房门,“青安,你仔细看看,可还喜欢?还有什么喜欢的我叫人去买回来布上。”
“这是……我的院子?我的房间?”
“对呀!少爷不是说你年后就要搬出来了?我一直记着,前段时间就将这个院子打扫干净,东西都换了新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跟周叔说。”
“搬出来……不能跟哥哥一起住了?”
傅青安嗫嚅着,鼻子发酸,眼眶涌上热意,他转过身,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声音还跟往常一样,“我知道了周叔,我很喜欢,我问了哥哥就搬!”
说着他大步跑了出去,周叔看着他消失的身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总要有这么一日的,青安确实不能一直黏在少爷身边啊!
到了青竹院傅淮铮的卧房,此时傅青安已恢复了正常,唯有眼眶有些泛红,但此时天色已黑,离得不近也看不清楚。
他打开房门,傅淮铮正坐在榻上,手握书卷,桌案上点着一盏烛灯,见他进来询问了一声,“怎么了?”
“哥哥,我刚才看见周叔在布置隔壁的院子,那是为我准备的,对吗?”
闻言傅淮铮放下了手中书卷,看着站在阴影处的傅青安,竟难得有些紧张,明明很是正常的话,说得也有些心虚,他拂去心中的怪异情绪,开口道:“是,年前哥哥不是跟你说过,你大了总要习惯自己住一间院子,怎么样?周叔为你布置的可还喜欢?”
“那……是不是不能再跟哥哥一起睡了?”黑暗中的询问再度响起。
傅淮铮沉默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能理解青安的雏鸟心理,但是每一只雏鸟都该自己学会飞翔,何况他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不能绑住青安,要让今生的青安足够自由,不是吗?
他思忖着开口,“当然……不是,若是哪日青安害怕,就过来找哥哥,隔壁的院子并不远,也足够大,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不必时时跟哥哥挨在一起……”
“可是我就想时时跟哥哥挨在一起!”
又是无言的沉默。
傅青安嘴唇微微颤抖,心脏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缠紧、挤压……他执着地想要等着傅淮铮开口,房间内却是静谧无声,心中的难受如潮水般涌上,却又无法用言语宣泄,最终只是轻声叫了一句,“哥哥……”
“哥哥……”
“哥哥!你不要我了!”
傅青安终于哭出声来,不待傅淮铮开口,猛地从大门冲了出去,“青安——”
听见傅淮铮喊他,傅青安也只是停顿一瞬,继而继续跑走,傅淮铮连忙追了上去。
出了青竹院,傅青安一边擦眼泪一边左右望望,索性跑进了周叔为他准备的院子,进了房间关上门又上了门栓,任凭身后只慢了几步的傅淮铮如何敲打也不开门。
——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
你今天不许我跟你一起睡,明天就会不许我抱,后天连蹭蹭也不可以了……
然后我们就会变成大街上,远远不够亲密的、最普通的、兄弟。
傅青安靠在门前,任由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上,失落地想。
他们以为他不懂,但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不能接受,不能再跟哥哥那样亲密。
还有成亲……其实早在之前周叔把锦绣锦玉两人带回来的那次,他就有问过张勇,自己也找来了书看,他知道哥哥迟早会成亲,最终和哥哥亲密、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的,只会是他的妻子。
自己这样是不对的,可是哥哥一直纵容他,宠爱他,于是他的心里也生了妄念,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但今日,他的梦好像被打碎了,他不能再逃避下去,可是要接受的话……真的好难过啊。
哥哥就不能只是我一个人的吗?
哥哥要是只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