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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愿你的国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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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广阔的大陆上,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普遍地有着相同的信仰。
——天父伽拉德。
根据记载着所有古老而神圣的传说的《神谕》上所说,所有心地善良、并对天父有着虔诚信仰的教徒,死后他们的灵魂都会回到伽拉德身边。
天父伽拉德是世界的创造者,但与其说他是独立的个体,更像是回归灵魂的汇集。每个人的死去都会使天父的力量更加强大,圣洁的光辉更加耀眼夺目。
最恶毒的诅咒,大概就是“你的灵魂将无法回到天父那里去”。
有了这样的信仰之后,负责向人们传达神明指示的教会也相应地产生了。大约一百个漂浮纪年前,大陆上各国的统治者将瓦尔纳、桑德兰森和亚历山大三个国家交界处、传说中天父伽拉德降临的地方划为“圣地”,整片大陆上规模最大、装饰最奢侈的教堂在这里平地而起。每天都有超过一千名信徒不远万里地从大陆上各个角落前往圣地,只为了向教皇表达自己的信仰比其他人更虔诚,他们只要能听到一句“你的灵魂将在死去后回到天父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大约百分之九的人信仰“新教”,这是近五十年内才兴起的教会,他们对那些伽拉德的信徒徒步走向圣地的行为嗤之以鼻,并相信会有新的神明降福于他们。而大陆上那剩下的百分之一,认为两者都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教会一向推崇仁爱和慈悲。他们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比方说一个年轻的新教徒没有在雾蒙蒙的天气里隔着五十码远朝一队修士跪拜行礼,仅仅是砍掉他的脑袋在把尸体丢到他的房子里,一把火烧掉了事。多么仁慈。
通常情况下,修道院的院长都是最为虔诚和恭谦的信徒,受到人们的尊重。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就比方说圣地边缘一所小修道院的院长麦肯尼。麦肯尼神甫年纪过了七十岁,身材瘦高,腰杆总挺得笔直,从容优雅,头脑灵光,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他看着别人的时候总在笑,带着年老信徒的和善,但仔细看过去眼底全无笑意。他就是用这种笑来消除别人对他的顾虑。
他的修道院是走私贩的保/护/伞,而相应的,走私贩大约五分之一的收入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口袋。他偶尔替抢劫犯算算分赃的数目,或是替绑匪写讲究的绑架信。除此之外,他还把手伸到无数个年幼的修道士和修女的袍子里去。但这些埋在土里的罪行从来都无人干预,即使有人知道,他们也会说“他是这个地区的精神领袖,得到一点回报是理所应当的”。
米菈是属于那百分之一的人。她的父母都是传统的信徒,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唯一的女儿成为一名修女,而他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但亲眼看见过麦肯尼神甫卑劣的所作所为后,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神明是不存在的,只有自己能成为自己的救赎。
厚重的黑色修女袍下,米菈留着一头扎眼的粉红色长发,还带着点儿卷。年长的嬷嬷们不是没试过剪掉来让它们服帖,但她的头发总是桀骜不驯地像杂草一样疯长,即使都剃光第二天也非得长到原来的长度才罢休。
米菈喜欢在别人做祈祷的时候偷偷把手放在袍子里竖中指。她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怎么可能做到不说脏话,话语中那么多空缺,她就只能填上个“操”,如果让她去领读祷告词大概会这么说:愿你那混账的国他妈的永远不会降临。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听到这样的声音,米菈不由得痛苦地皱起眉。这间修道院里只有一个人能让她皱眉:那就是新来的年轻的神父塞缪尔。
塞缪尔就像其他所有上了年纪的神父一样传统,对他的信仰虔诚得近乎狂热,毕生最高的追求就是献身教会事业,米菈忍不住怀疑就算天父伽拉德让他从高塔上跳下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甚至脸上还带着满足的微笑。就像她所说的,“真可惜,年纪轻轻就成了神父。”
但这也无法掩盖塞缪尔是整个修道院最能让她头疼的人的事实。这位神父严谨得不近人情,她那套偷偷塞给老修女几张绣着金丝边的手帕的小把戏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乖乖完成“那个刻板的老混蛋”给他们的任务。
“念祷告词的时候要专心致志,米菈修女。”神父用藏在一副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碧绿色眼睛盯着她。
看吧,又来了。米菈轻轻叹了口气。
“来跟着我念:我们在天上的父……”
可去他妈的天父吧。她心里这样想着,翻了个白眼。
不幸的是塞缪尔神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脸上立刻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米菈修女,在圣临之地这种不恭敬的行为是会受到神的惩罚的,难道你就不担心自己的灵魂无法回到天父身边?”
她现在有点相信“圣临之地”的传说了,天父他老人家在降临时八成落在他头上,把这个神父的脑子砸坏了。但她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直说出来,如果塞缪尔罚她誊抄《神谕》全本,她翻墙出去到外面的街上买糕点的计划可就全泡汤了。所幸米菈已经学会如何讨别人开心,她立刻露出悔恨的神情,一本正经地开口,“我有罪,请您赦免我一切的罪过,拯救我的灵魂,我仁慈的天父。”
塞缪尔神父满意地点点头,“别害怕,我的孩子,天父伽拉德会很乐意宽恕你,为你这种迷途的羔羊指引方向。”
他没看到的是,米菈在袍子下冲着他离开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除了修道院的见习修女这个身份外,米菈还是这条街上的小霸王。
每天做过晚祷后,主事的修女嬷嬷会熄灭所有的蜡烛,米菈就会摸黑偷偷翻墙出去,一周之中只有第七天的感谢日是例外。修道院里的所有人在那一天都必须念祷词到午夜,而那个时候街上的集市全都关闭了。
每到感谢日的午夜,米菈就一边打着哈欠念祷词,一边想着自己要是和那些在这一天罢工的人们一起上街游/行抗议就好了。
——漂浮大陆的历法中,一周的第七天为规定的感谢日或罢工日。虔诚的信徒感谢天父伽拉德降下的福祉,对生活不满的人们用罢工抗议,但罢工是要向当地政府提出申请的,经过合理安排时间才能进行——当然啦,要是所有人都在同一天罢工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困扰啊。
神父们都对这种罢工不屑一顾,“那群不知感恩天父的暴民!”但米菈觉得当个暴民似乎也不赖。
这一天,就像往常一样,米菈翻墙溜走了。对于她来说,真正的生活这才开始呢。
街上糕点铺里胖墩墩的妇人显然对她频繁的光顾习以为常。
“又偷溜出来了啊,米菈。跟以前一样?”
米菈点点头,看着她把杏仁酥分成一大一小两份;大的那份是送给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小的那份留给自己。
将杏仁酥递到她手上时,老板娘照例担心地叮嘱一句——她总是有出了名的热心肠,“再这样下去,你会没法成为正式修女的。”
“我才不在乎呢。”想到老板娘也是个信徒,米菈把后半句“让什么该死的神见鬼去吧”咽下去,朝她做了个鬼脸就离开了。
城北的流浪猫得有人照顾;城西有几个小无赖占据了公园里的秋千,不允许别的孩子玩;城南孤儿院的孩子们需要填肚子的面包。
这么多事需要解决,这座小镇缺了她该怎么办啊?米菈想着,感觉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给流浪猫送去了小鱼干,又三拳两脚解决了那些小无赖,最后隔着高大的铁栅栏给孤儿院的孩子递了几个攒下的铜板,她才向着修道院的方向走去。
孤儿院的门口放着募捐箱,但米菈从来不去理睬;她知道那里面的钱大多都会流入院长的私人腰包,可怜的孩子们依旧只能喝到只有几片叶子的清汤。
她讥讽那些装腔作势、大费周章为孤儿院举行捐款仪式的富人们。那些在穷人身上花去了最多时间和金钱的人,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才制造出了穷人,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那些一顿饭就要吃掉一个农民五天的成果、还需要十多个仆从伺候才能把肥胖的身躯放到椅子上的富人,居然高度赞扬和称颂慈善,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人们对慈善的评价简直是高得太过分了:正是人们的自私才造成了这种高度评价。
这也是米菈坚信“神不存在”的理由之一:如果天父真的在高处俯视着芸芸众生,为什么迟迟不对那些挣扎的人伸出援手?
统治者讴歌着他的人民的自由;他们的确是自由的,自由得一无所有,到头来只能靠出卖自由来换取填肚子的面包。
神也不过是富人的神罢了,她想。
脑子里塞满了这些想法的米菈在翻墙回修道院时,不幸地砸在了正在院子里踱步的塞缪尔神父头上。
“哎哟!”这该死的神父半夜三更乱逛什么,她这样想。
“米菈修女!”借着手上蜡烛的光,塞缪尔认出了这个砸中他的修女,“天父在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出去鬼混。”米菈没好气地说,这突发状况让她本就没多少的耐心荡然无存,也瞬间忘记了本该对神父的恭敬,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第二天是感谢日,即使被罚抄《神谕》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你就不能把我当作降临的伽拉德,发发慈悲放过我吗?”
似乎没什么可商量的。塞缪尔拖着这个不守规矩的见习修女去禁闭室接受惩罚。
这样平常的生活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