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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意料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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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瑾前脚才进驿站,易春阳后脚就跟了进来。两人在院子里打了个照面,苏瑾刚想找易春阳说话,正巧兵曹派人请他们去用晚膳。
进了饭厅,桌上已经摆了几样小菜,是寻常的菜式,倒也丰盛。里头除了兵曹外还有两个做陪的。大家客气了几句,在圆桌前落了坐,“吃菜,喝酒。”兵曹热情地向易春阳举杯。大家站起身来共饮了一杯酒,热热闹闹地开了席。
“听说今儿大人亲自往候府跑了一趟,辛苦了,我敬您一杯。”易春阳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份内之事,不足挂齿。”兵曹客气地回敬了一杯酒:“你准备准备,明儿钟大人请你到他府上议事。”
“多谢大人。”易春阳拱手笑道。
几轮酒下了肚,大家热络起来,打开话闸子谈天说地。苏瑾推说自己不会喝酒,只闷头吃了些菜,吃完后静坐着看他们喝酒,席间没说几句话。
而易春阳却频频劝酒,以一敌三,先放倒了陪酒的那两人,兵曹也被灌得有七八分醉意,开始眼睛发直,舌头打结。
易春阳亲热热地挨着他笑道:“大人您看候府那头是什么意思?”
“我和钟大人也没说上几句话,看他的样子像是烦得很,只叫我明儿带你们去他府上一趟。”兵曹大着舌头说道。
“钟大人可是在担忧老候爷的病情?”易春阳问道。
“可不是,老候爷身子骨向来硬朗得很,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找了许多大夫也没瞧出什么来,只说要静养,将闲杂人等都清出府去了。我也是在门口候了许久才让进的门。”
“大人辛苦了,我再敬您一杯。”易春阳往他的杯子斟满酒。
“不,不喝了。我都要吐了。”兵曹脸红得像鸡冠儿似地,连连摆手道。
“我先干为敬,您就意思意思喝一口。”易春阳仰着脖子把自己的酒喝干了,朝他亮了个底。
“爽,爽快!”兵曹呵呵笑着,举着杯喝了一大口。
换着花样又灌了兵曹几杯酒,易春阳皱着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大人,我们好不容易来雍州一趟,总不能候府都进不去吧?难道现在雍州大小事务都凭钟大人做主不成?”
“唉!兄弟,想进候府怕是难啰。”兵曹神神秘秘靠近他,话说得磕磕巴巴,越往后声音越低:“我今天在候府后院里瞧见了一个黑衣披发的女人,脸白得跟死人一样,忽地一下从长廊那头闪过,看起来瘆的慌。因和候府里的老管家和有几分交情,我便向他问起那女的来头。他也不瞒我,说那个女的是专程从凉州请来为老候爷治病的。我琢磨着那女的像是跳大神的,病急乱投医到这个地步,恐怕老候爷真是不好了。现在候府乱糟糟,还里还顾得上别的事?”
“凉州来的女人……”。易春阳用手指捉着下巴那几根稀疏的胡子来回搓着,自言自语道。
只听“砰”地一声,兵曹的脑门磕到桌板上,已然醉倒过去。
苏瑾扫了一眼醉得东倒西歪的三人,往易春阳这边挪过来些:“易先生,我有话问你。”
易春阳从杯盏狼藉的桌前站起身来,揉着肚子骂了一句:“娘的,醉死老子了。”又对苏瑾叫道:“还不赶快过来扶老子,有话回屋再说。”
苏瑾扶着易春阳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饭厅,途中易春阳扶着院里的一棵树痛快淋漓地吐了一阵。好不容易回了屋,易春阳爬到床上拉了被子倒头就睡。
苏瑾见他难受,估计今晚是问不出什么了。耐着性子窝在床里头,听他杀猪般的鼾声打了半宿,好不容易才睡着,忽然易春阳翻了个身,一条腿重重地拍到他的小腹上,苏瑾立即惊醒,睡意全无,索性下床坐到椅子上歪着。
第二日清早,易春阳一睁眼就见到苏瑾青白着脸站在他面前,一时没反应过来,“呀”地叫了一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抱怨道:“吓我一跳。我说你的脸挨我这么近做什么?一脸死相,我还当大白天遇到了鬼。”
苏瑾心想还不是你打鼾打滚,害得我一夜没合眼。现下他没心思计较这些,沉声道:“易先生,我有话问你。”
“你小子总是说车轱辘话,说吧,你想问什么?”易春阳趴在床上朝地上找鞋子:“我的鞋呢?”
苏瑾一边帮他从床底下把他的鞋子扒拉出来,一边问道:“青窈城的粮草果真只能支撑一个月?”
易春阳将鞋子穿好了,坐在床头抬起眼皮看他:“春夏的收成不好,秋季的种子才下地,全国的粮食都短缺。青窈城内本来耕地就不多,一般都是从南方调粮,存粮还能丰裕到哪儿去?”
苏瑾神情凝重:“安定城前儿发了粮,应该可以在粮尽前到达,等到解了京都之困,青窈城就能安然度过危机吧。”他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更像是自我安慰。
易春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桌上的包裹:“换上,一会去了钟大人府上不要乱说乱问。”
苏瑾打开包裹,里头是件白色的棉布长衫,衣襟袖口缝着烟蓝色饰边。他换上衣裳,十分合身,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易春阳白了他一眼:“皮囊倒是生得好。”
兵曹在外边叫道:“易先生,小候爷请你去候府议事。”
易春阳掀开门帘走出来,问道:“不是去钟大人府上么?”
兵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候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易春阳和苏瑾上了马车,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候府门口。候府的朱漆铜扣大门在青天白日下紧闭着,左右各站了一队卫兵,如门前的石狮子般默然肃立。与他们同行的内侍走在前头,扣了扣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里头的一位管事模样的老头儿走了出来,引他们去往后院的角门。
后院通往候府的后花园,园子的陈设是富贵有余而少了些意蕴。到了东边的议事堂他们见到了一老一少两人,想来就是钟大人和小候爷庄若曦。
钟大人身形清瘦,容长脸面,须发皆白,看上去端肃阴沉,站在庄若曦的身侧。庄若曦坐在大厅正中的椅子酸枝木大靠椅上,前方置着一张长案,露出半截子身子,显得身形稚嫩。易春阳和苏瑾向着二人行过礼,庄若曦让坐见茶,此后全由着钟大人说话,期间不住地打量苏瑾,而对他们之间的对话全然心不在焉。
苏瑾也注意到了庄若曦的眼光,其实他自一见到这小少年,便有些异样的感觉,原来这庄若曦的眉眼竟然和自己长得有些相像,但是更阴柔些。他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一张秀气的瓜子脸,青白脸色,看上去有些病容。一双清亮的眼睛蕴着水光,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穿着一身宝蓝色缎面锦袍,说话细声细气,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他们在里头没坐多久便被钟大人打发出府了。钟大人言简意赅地表明了态度:支援青窈城的粮草不日便可抵达,只要粮草充足,应该安全无虞。而今充州破了,雍州必须防备叛军来袭,已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调往青窈城,届时雍州会视情况变化再做支援。
易春阳见钟大人态度坚决,只要求雍州再多派一千人马护送粮草,谨防马贼的偷袭。
钟大人只说粮草已在半路上,再增兵是多此一举动。
“你且放宽心,哪个马贼有天大的胆子敢劫官家的粮草,你当那一千押运兵是吃素的么?”钟大人盯着易春阳,眼光灼灼逼人。
易春阳中叹了口气,望向庄若曦:“我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小候爷应允。”
庄若曦正在走神,钟大人向他使了几个眼色,咳了一声:“小候爷。”
心不在焉的庄若曦“啊”了一声,回过神来:“什么事?”
“还请小候爷赐我们通关铜符,我们打算前往霍将军的队伍汇合。”
庄若曦眼睛望向钟大人,没有立即应允。
“外头兵荒马乱,你就带着一个随从,恐怕不安全,我看还是派兵护送你们回青窈城吧。”
易春阳面露难色,说道:“多谢钟大人关怀,只是我这随从正是大司马苏澜之子,霍大人叫我带他回京都,正好为国效力。若是返回青窈城,恐怕不妥当。”
钟大人狐疑地扫了苏瑾一眼:“你是大司马的公子?”
苏瑾拿不准易春阳的主意,老实答道:“正是。”
钟大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就不耽误苏公子建功立业了,启程时通告声,我们派人马护送你们去京都。”
易春阳忙不迭应下:“多谢小候爷、钟大人的关怀。”
二人没有多留,领了通关铜符便回了驿站。一进门,苏瑾问起通关铜符的事情来:“你怎么说要去京都?”
“不去京都难道还去青窈城?!”易春阳好声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正好想去京都么?”
苏瑾没有作声,半晌才道:“这样有违军纪。既然粮草已经发送,我们还是早日返回青窈城为好。”
易春阳“哼”了一声,神色冷峻:“这些粮草估计是到不了青窈城了。”他顿了顿说道:“你还想回什么青窈城!”
苏瑾心头一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照目前的形势,雍州极有可能与洛迦族勾结!就是这个意思。”
“你在说什么笑话?这不可能!”苏瑾摇头道。
“你不会用脑子么?若没有一定胜算,洛迦族怎么可能贸然发兵,将自己陷于三面夹击的境况之中?”易春阳一屁股坐在床头上,阴沉着脸说道:“本来我还心存侥幸,以为还有劝说他们出兵的余地,不过充州破了,已经没什么好谈的。”
“我说了这不可能!”苏瑾吼道。
“不可能?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可能?只怕事情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易春阳脸色更冷上了几分。
苏瑾一时竟无从辩驳,心中又悲又怒:“那我们何必走这一趟?”
“只然只剩下逃命了。”易春阳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易春阳的态度落在苏瑾的眼里好似隔岸观火,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怒气,冲上前去一把将易春阳搡倒在床上:“我忍你这老东西很久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危言耸听、胡说八道,就你未卜先知,就你神机妙算,别人都是傻瓜呆子!非得城破人亡你就满意了是吧!你就是只老狐狸!”一边说着,一边挥拳往他身上砸去。
易春阳也不闪躲冷笑道:“哎,朝我脸上打,最好打得我没法见人,青窈城也好,京都也好,我正好哪都不用去了,留在安定城陪你一块儿等死。”
苏瑾一拳砸到床板上,红着眼往后退了几步。易春阳整了整被他抓皱的衣裳,声音不带波澜:“并非是我有多聪明,而是大多数人总是不愿面对现实。自欺欺人总是比较容易。”
苏瑾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雍州有异的?”
“从得到洛迦族集兵的急报开始。”易春阳眼光不由地看向地面。
“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决定抛弃全城袍泽百姓独自偷生?”苏瑾语调悲凉地质问道。
“苏瑾,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也许事情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糟糕。”
“果真是自欺欺人比较容易啊!易春阳啊,易春阳,霍将军看错了你。”苏瑾眼里满是鄙夷:“你就是个小人!”
易春阳怒道:“就凭你这蠢货,有什么资格说我是败类?要知道有些事避无可避!我要杨将军征粮疏散百姓,他不肯听,我有什么办法?退一万步说,这也是权宜之计。只要京都之围不能速战速决,青窈城破是早晚的事。你好好想一想,我还能怎么样?!”
压抑住怒气,易春阳冷言讥讽:“苏瑾,我不圣人,你也一样!”
苏瑾被他这话激得脸色一变,猛然往门外冲去,被易春阳一把抓住:“你想要去哪?!”
“回城!我要回去!”苏瑾咬牙道。
“回去?你回去有什么用?!”易春阳沉声道:“回去送死吗?别不知好歹不惜福!”
“懦夫!”苏瑾鄙夷地甩开他的手。
易春阳吼道:“不知进退!你要去死随你,如果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都懒得管你!蠢东西!”
苏瑾气冲冲跑到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一路狂奔。街上的行人被他吓得纷纷避让,苏瑾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觉得心头沉得像压着一块巨石,直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遥遥地看到城门口,一时间头脑忽地冷静下来。
回去,回去又有何用?去跟杨将军说雍州跟洛迦族勾结吗?这一切只不过是易春阳先知先觉的猜测而已。如果这猜测是错的,他就是扰乱军心。如果是对的,以他对杨将军的了解,最是刚愎自用,断不可能弃城逃跑。一则是没有留秀候通敌的证据,就是临阵脱逃,日后百口莫辩,身败名裂。二则就算是杨将军肯信他,也不能使全城兵士百姓信服,青窈城势必大乱。军队连同城中百姓一面要守城,一面要转移,又如何保全?又能逃向哪里?”
背水一战再所难免,如果留秀候有异心,最终的结果必定是粮尽城破,血流成河。
易春阳说的没错,有些事,本就是避无可避。
苏瑾勒住马缰绳,想起城中的袍泽和百姓,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心中无能为力的软弱感直逼得他想要落下泪来。调转马头,他信马由缰地往回走,不知不觉间,直走到了城郊旷野深处。
面对着满目凄清的秋色,苏瑾伏在马背上,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鸣。
苏瑾只顾着伤心,没注意有人朝他这边飞奔而来。等到他觉察之时,来人已经逼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拖下马来。苏瑾脸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正要撑身起来,背部被狠狠地踩住,身子又贴回地面。随即来人以手为刀往他的后颈猛然一击,苏瑾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咬着牙还想要爬起来。那人见他还不老实,便伏下身屈膝压住他的背,抓住他的头发往地上重重一磕。苏瑾闷哼一声,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