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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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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餐桌上只有乒乒乓乓的碗碟碰撞声,夏尹瑭只顾低着头扒饭。母亲时不时地夹些菜到她碗内,她摇摇头避开。
似乎感觉到尴尬,父亲轻咳了一声,顺手点了支烟。夏尹瑭滞了片刻,夹了些藕片到自己碗里。
“小绎他……”
母亲勺着汤,漫不经心地吐出这么一句。夏尹瑭的父亲忽然捻息了手中的烟,声音低沉。
“怎么了?”
夏尹瑭停住动作,大气也不敢出,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她埋着头,一声不吭,手中的筷子不安地顿在碗底。
“那么乖巧的一个孩子……唉,可惜了。”
母亲轻叹一口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父亲不再说话,只是兀自抽着烟。吞吐间雾气弥漫了整个餐厅,夏尹瑭仍旧是无法习惯那呛人的尼古丁气味,喉间完全哽咽,几乎是被熏出泪来。
“……我哥怎么了?身体不好?”
半晌,夏尹瑭用力吸吸鼻子,故作平静地问道。她依旧低着头,下巴似乎都要埋进碗中。
“唉,”母亲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将碗放下,想要拿起筷子,却又停了动作。她很久没有说话,像是在踌躇,“……你也知道小绎出的那个事吧。”
犹豫了很久,母亲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辞。夏尹瑭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母亲的眼神波澜不惊,但却是红了眼眶。
她那么平静,但谁也不知道她几乎是不能呼吸。
连母亲都知道了……那么哥他,又要怎么做人?
“……嗯。”
半晌,她轻轻应了声,局促地低下头去。刚一眨眼,便有大颗的眼泪顺着睫毛滴落到碗里。
是她害的,是她害的他。
如果不是她的话,他现在仍旧是笑着,揉她的短发,声音好听地叫她的名字。
是她的自以为是害了他。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是她自己亲手推开他的承诺的,是她自做孽。
是报应,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悲伤?
但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欢腾着,止不住地往下掉。
“知道他为什么会搬过来吗?就是因为他之前就和那个男孩子好过,你阿姨为了让小绎过正常的生活,所以才搬过来的,目的是想躲开那个男孩子和他的碰面。谁知道他又不死心地跟了过来……”
母亲的声音低低的,以一种中年女性的口吻去叙述这件事。
那种语气不是惋惜,不是愤怒,是怜悯,对于尹浅绎母亲的怜悯。
什么叫做,之前就和他好过?
夏尹瑭握着筷子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抽搐,她用力握紧拳头,五指紧拢得骨节苍白。
“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Gay?那很抱歉,我在重新见到你之前就是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又要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说要拯救我。”
忽然想起尹浅绎说那样的话时那样轻飘的语气,她愣愣地一遍遍回想那段话,像是被重重地摔了一个耳光,心痛到麻木,痛得满目疮痍直到无从下手治愈。
她的耳膜轰鸣,带着不真实的回响,却依旧能够清晰地听见母亲的声音。
“这次之后,他们搬到很远的一个乡下,从市区去那里要转好几趟车。千帆断了他所有的联系工具,可是小绎竟然因为一个男孩子逃跑。他逃到市里,都要到机场了,又被追回来。他妈妈只能把他锁起来……”
……锁起来了?
她整整地抬头看母亲,眼泪顺着脸颊的轮廓肆意游走。瞪大的眼瞳中满是不可置信,满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见他,摸不着他,却能听见他的事情。
只是知道,他过得不好。
非常非常的不好。
她忽然想到她最后见到他的那一面时,他那空茫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
她所能看到的,只是希冀。令人毛骨悚然的希冀,夹杂着强烈绝望气息的希冀。
“他被逼疯了。”
话音绵延在室内,母亲匆匆抹了一把脸,吸吸鼻子之后飞快地收拾着碗筷。夏尹瑭握着筷子,弓着的背脊压迫着神经,疲倦到让她无力出声。
她努力地不让嘴唇颤抖,索性丢了手中的筷子去捂住嘴。但却愈趋的慌张,她发现她根本无法让自己平静!
捂在嘴上紧紧并拢的五指都在不停的颤动,父亲神色凛冽地走到一边读报纸。夏尹瑭坐在餐桌旁,缩着肩膀,无法自持地呜咽着。
“妈……妈……”
她像是冷到发抖一样,嗓音不争气地颤着。母亲看着她,丢了手中的抹布轻叹一口气,坐到她身边,揽她入怀。
“不哭了,不哭了,小绎会没事的。”
母亲的声音柔到让人心暖,夏尹瑭却在恍惚中听见那人微笑着唤她。
他叫她“尹瑭”。
他对别人说:“这是我妹。”
他满脸的温柔:“我怎么会舍得不要你。”
他对她微笑:“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他温暖的手掌握住自己冰凉的掌心:“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能让自己受伤。”
她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努力地把那些呜咽统统吞下去。
“傻孩子,我知道你和小绎感情好,他会没事的,你不要哭了。”
母亲温柔地理顺她毛毛躁躁的短发。抚在额前的那只手温热而柔软,她忽然想起喜欢揉着她短发对她微笑的尹浅绎。
那些温柔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让她回想起来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过得很不好。
离开了那个人,他过得很不好……
她忽然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叶昱骁时,他通红的双眼,绝望的神情,以及大得足以捏碎她肩胛骨的力道。那样强烈的绝望的气息,让她想起了尹浅绎离开之前,神情中那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希冀。
喉咙哽咽到发不出声音,她用力地吞咽,试图让自己能够平静地开口说话。但结果却只能用力捂住嘴唇不断地大声干咳。
“妈,妈……”
干咳许久,她捂在双手间的唇断断续续地叫着那个单音节,母亲轻轻拍她的肩膀,不断应声。
“妈,我哥在哪里?”
她满脸的泪水,晶莹得像是破碎的水晶。母亲匆忙地报了个大概的位置,夏尹瑭用力地挺直背脊,费力地吸鼻子,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过去不那么狼狈。
“我要去照顾他。”
声音中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但她的眼神却是倔强至极。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现在是高二,马上要升高三的人了!”
话音刚落,一旁默不作声读着报纸的父亲倏然站起来。夏尹瑭仰着下颚看他,肩膀固执地支撑着整个身体。
像是永远不肯让步的固执。
“我要去!”
她一字一顿,极其笃然地回答。
“不准去!”
永远漠然的父亲此刻暴怒地吼了出来,他高大的身材极具威慑力。夏尹瑭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因为她过大的动作而被推倒。
她用力地屏住呼吸,慢慢走近父亲,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疯狂地肆虐,亦如曾经追逐尹浅绎那日委屈的情绪。
只是这次,她平静到让人心悸。
“我——要——去!”
她站在父亲面前,仰着下颚,固执地同他对视。
“你现在是个高中生!尹浅绎不过是个外人,是你的前途重要还是他重要!”
“是我害他变成这样的!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负这个责任!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人要敢作敢当,是我害得哥这样的,爸,我一定要去!”
自出生起,一直都惧于父亲的严肃,在他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地充当一个乖女儿的形象。但今天,她却能够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对他吼出这些话。
即使是声线中依旧带着颤音,即使是到后面哽咽到几乎无法发声,她也是勇敢地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
如果再不去,那就太迟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父亲暴怒地扬起手,似乎要掴她一个耳光。母亲慌忙地劝阻,但夏尹瑭仍旧是倔强地盯着他,那种神情是撞上南墙都不愿回头的倔强。那般自傲,笃然,自恃清高。
“你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最终是收回手,重重地把报纸扔到一边,转身就往卧室走。
“向你爸认错!”
母亲慌忙地用胳膊肘撞撞她。夏尹瑭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许久——
“爸。”
在他即将走进卧室的那一刻,夏尹瑭忽然颤声唤住了他。父亲的脚步滞顿在门旁,背对着她。
“你小时候就一直教我,做人要敢作敢当对不对?”
她弯着眼瞳,眸中满是悲伤的情绪。父亲不做声,依旧站在那里。
“哥是因为我,才会疯的。”
她一字一顿,慢慢地说。一旁的母亲匆忙地去拉她的手,夏尹瑭微微避开些。
“爸,我一定要去!等哥的病一好,我就马上回来。我可以自学,可以留级,不会耽误学习的!爸,求求你,让我去,让我去……”
她深深呼吸,凝视着父亲的背影。
“哼,你怎么知道他的病要拖多久?”
“爸,我一定要去!”
她跪了下来,骨骼磕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钝重。她僵直着背脊跪着,慢慢匍匐着向父亲身侧爬过去。未曾停过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水迹。
“爸,求求你,我一定要去……”
她用额头顶着地面,跪在父亲面前,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父亲看了她很久,望着她弓着的脊梁,神情复杂。
半晌——
“随便你。”
丢下这句话,父亲匆忙地走进卧室,用力带上门。夏尹瑭慢慢站起来,伸手抹掉脸颊上那些泪水,红肿着双眼冲母亲笑笑。
“妈,我一定要去。”
母亲伸手帮她拭去那些眼泪。
“好。”
***
母亲第一次这么纵容她,悄悄替她定了周日的机票,还到医院开了证明用来休学。
在那寥寥的几天里,她才发现,母亲也是老了。
想了很多,她开始频繁地去找苏昀,只是想要最后自以为是一次,想要陪伴在他身边。或者说,让他陪在自己身边,好让自己积蓄足够的勇气。她即将去到尹浅绎身边,只身面对那些对她而言极其陌生的一切。那时不会有苏昀在身边出现,也不会有他愿意善后。
苏昀对她频繁的短讯息和每个课间必至的兀然转变感到惊愕,询问时她却总是寥寥带过,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要离开。
她是去赎罪,并非游玩。只是本能的不想让苏昀知道。
然而随着不断流逝的分秒,她却又无法容忍自己隐瞒着苏昀这件事悄悄离开。她甚至再次自以为是地想到,或许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会令苏昀不断找寻。
周六的那个傍晚,他们穿过学校后门的林荫路去画室。四周很安静,静得夏尹瑭听得见自己忐忑的心跳。
这儿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
依旧是同样的地方,她曾经在这里听见尹浅绎温柔而清脆的笑声,她曾经在这里抓着苏昀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然而物是人非,她身边只剩下他。
只有他,淡漠的,不善言辞的,对她始终保持着距离的,却又从不曾离开的那个人。
“……苏昀,等等。”
她忽然自前快走了一小步,拉住他的手。被握住手的苏昀显然震了一下,她不安地等着他漠然抽回手。
苏昀的脚步倏然顿住,他转过头去,望着夏尹瑭低垂的面庞和绯色的双颊,原本沉静的黝黑眼眸也柔和许多。他看着她,视线顺着她手骨的轮廓往下看,一直望到她拉住他的那只手。
仍然是称不上好看,但他却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皱眉。
“有事?”
他不解地看着夏尹瑭轻微眨动的眼。夏尹瑭慢慢仰起头来,神色羞赧,笑容有些尴尬。
“陪陪我。”
她眨着眼,模样分外可爱。苏昀别过头去,不自在地轻咳两声,脸颊被薰色的日光亲吻上浅绯。
他不做声,她亦然。
夏尹瑭拉着他的手,出了校门,却往同画室反方向走了许久。
在他以为她会这样拉着他一直行走直到华灯初上时,夏尹瑭忽然停了脚步。她依旧是握着他的手,指尖有些冰凉,掌心却是温热的。她仰头看他。
“喂,苏昀。”
她喊他名字的时候嘴唇会嘟起,模样可爱得让他禁不住微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挑眉,示意她继续。夏尹瑭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撅起嘴来。
“有事?”
惊异于她今日的一反常态,苏昀再次询问。夏尹瑭在停顿了片刻,认真地看着他,点点头。她忽然微笑,眼角弯弯的,好看得不得了。
“我如果说我喜欢你,你信不信?”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问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苏昀轻笑出声,未过多时却又像是被呛住,断断续续咳嗽起来。他捂住嘴,别过头去咳了许久,转回视线的时候唇角染上几丝笑意。
“……我不信。”
夏尹瑭挫败地用力跺跺脚,甩开他的手,“恶心!人家很认真的啦,为什么不信?”
“因为不可能啊。”
他极少微笑,但笑起来时却分外好看。夏尹瑭有些发怔,却又飞快地眨眨眼恍过神。
“好啦好啦,你聪明。不逗你了,说正事吧。”
“嗯。”
“我,”夏尹瑭突然停了片刻,苏昀低头看着她,黝黑的瞳孔闪烁着堪比繁星的光亮,“明天就走。”
“去哪?”
苏昀惊愕的神情溢于言表,他飞快地接口。
“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苦恼地搔搔脑袋,歪着头看他。
“去做什么?”
苏昀原本便极其浅淡的笑意此刻完全敛起,他微微蹙着眉看她。夏尹瑭看着他的眼,忽然呆呆地伸手抚上他轻颦的眉。
“不要这样皱眉头啦。”
他舒展了眉。然后她笑笑,那表情却牵强得让他再次皱眉。
“我哥他——”
她的声调忽然变得很古怪,她低了低头,面前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可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哥病了,我要去照顾他,一直等到他好起来。”
话音未落,苏昀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他的五指箍着她的手腕,抓得那么紧,令她痛得连连喊疼。
“……去多久?”
似乎忽然察觉到失礼,苏昀飞快地抽回手。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嗓音中却带着低哑。
“我不知道。”
夏尹瑭抚转着发痛的手腕,垂着眸没有看他。
苏昀一直盯着她,但她却迟迟不抬眸。
她看不见他眼中的波澜的情愫。
他停了许久,最后轻轻叹口气,“夏尹瑭……”
“嗯?”她飞快抬头,正对他的眼。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承诺?”
他欲言又止,眼眸闪烁许久,吐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眼前的夏尹瑭懵懂地点点头。
苏昀兀地顿住语句,夏尹瑭凝视着他,沉默了很久。
“一年为期,”他忽然出声,微微仰着头,视线透过夏尹瑭鬓边细碎的发丝望向很远的地方,“我等你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还没回来,我不再等你。”
夏尹瑭愣了数秒,看着他倨傲地仰着的下颚。她忽然笑笑,眼角弯弯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