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眠》志村肉松

12、第十章

　　当暮色完完全全遮盖了浅绯的苍穹时，夏尹瑭才到了家。
　　灰绿色的防盗门后面是静谧无人的偌大空间，父母因为工作而不在家中，母亲在一个小时前发送的不回家吃饭的短信她到现在才收到。夏尹瑭慢慢把脚上的帆布鞋脱下来，游离的视线再一次落回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手机屏幕。
　　她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甚至连防盗门也忘了锁，只是虚掩着。
　　肿胀的双眼泛红，她深深呼吸借此想要疏通堵塞的鼻腔。
　　把书包甩到床上的瞬间，夏尹瑭却蓦然听见了玄关处纷沓的脚步声。
　　“尹瑭？”
　　尹浅绎温润的声音轻柔地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滞顿了片刻的夏尹瑭在瞬间恍过神来抓起早晨随意丢在床头的睡衣冲进了浴室。
　　她重重关上门。
　　站在玄关口的尹浅绎小心翼翼地扣上钝重的防盗门，换了鞋悄步走近。
　　他缓慢地迈近卧室。
　　瑟缩在浴室门后的夏尹瑭慌张地抱紧了怀中的衣物，轻蹙的眉宇下是因为长时间哭泣而通红的双眼。
　　她极力屏息，想要忽略自己的存在感。
　　“尹瑭……”脚步声滞顿在身后，尹浅绎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和宠溺。
　　“尹瑭，你在洗澡吗？”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任谁都会认为自己是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只是之前看过的场景不能忘，无法忘，逃避不了。
　　我想要忘记啊，想要拼尽全力去忘记，想要告诉自己说哥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可是自己好像对他而言不是那么重要了呢。
　　即使是早饭没准备，没有等他一起上学，他也可以在一天之内都不去探望自己，他可以泰然自若地对自己说谎，他可以把自己锁在他的世界之外，他可以……

　　他的指尖同她的背脊相隔的只是一扇薄薄的门，却仿似相距了万水千山，他是她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彼岸，永远也……无法触碰到他的那些记忆。
　　那些似乎，是他最珍贵的过往。
　　就像是苏昀说的，那些，他的永恒。

　　弓着背蹲坐的夏尹瑭将脸颊埋入臂弯，轻轻地颤抖。艰涩的双眼似乎已经干涸，只有堵塞的鼻腔依稀提醒着她那种难过的情绪。
　　她害怕面对他的温柔，害怕到无法哭泣。
　　而同她隔着一扇门的尹浅绎在门外带着好看的笑容说话。
　　“尹瑭，你晚饭吃了吗？”
　　结束的问句后面是长时间的沉寂，夏尹瑭轻轻换气，小声地咳嗽。
　　许久——
　　“嗯，吃了。”
　　她的语调里是浓浓的鼻音，因为长时间没有开口所以连声音都变得低哑。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开口时依旧是那么温柔的语调。
　　“抱歉，我最近太忙了。所以连通知你别等我的时间都没有。”
　　温柔的语调句句撞击着耳膜，夏尹瑭慢慢将埋在臂弯间脸仰起来，浮肿的双眼对上刺目的光线，她却只是想要笑。
　　像是施琳塔的那种笑容，悲伤而自嘲。
　　即使是这个时候，你还是要对我说谎吗？
　　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那么重要，还是我对你来说，真的只是一个累赘？
　　“对了，你去画室了？见到苏昀没？他之前说给你配了把钥匙，给你了吗？”
　　苏昀。
　　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回想起的却是先前他仿似怜惜的眼神，以及摁压在皮肤上的，温热的手指。还有他的永恒，和那杯热水的温度。
　　“嗯，我拿到钥匙了，以后可以经常赖在那儿。”
　　她的声音明明沙哑不堪，却还是要故作欢快。不知尹浅绎是刻意忽略还是全然没有察觉，他只是随着她轻快的语调笑出声来。
　　“苏昀那小子肯定会后悔引狼入室的。”
　　笑声过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伫在浴室门前许久的尹浅绎顿了顿，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尹瑭，你这两天心情不好？”
　　尹浅绎语调里面仍旧是满满的温柔，夏尹瑭在呆怔了很久之后，用力摇了摇头。镜中的影像此刻满面颓然，恍过神来的夏尹瑭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神态他完全看不见后，倏然苦笑。
　　“没有啊，可能是因为最近睡的不太好。”
　　她站在镜前，望着同她对视的那个人好久，言不由衷地微笑。而尹浅绎似乎很容易地就相信了她的话。
　　“那洗完澡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未等夏尹瑭应和，脚步声已经渐远。
　　她怔怔站在镜前许久，看着那面色苍白双眼潮红的人，颓然地勾了勾唇角。她停了一会儿，忽然丢下怀中的衣物冲出浴室。
　　她手忙脚乱地在衣物的口袋里翻找，许久，才找到了那张被无数次揉皱之后又抚平的纸。她找到了那个号码，然后她发了一条短信，只有简略的三个字。

　　告诉我。
　　她匆忙地按下发送键，慌张地将手机丢到床脚。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蜷缩成一团，出神似的看着依旧亮着灯的浴室。
　　透过那块磨砂玻璃映射出来惨白光线刺激着眼眸，夏尹瑭索性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微弱地颤抖着。
　　在按捺住自己所有的焦躁，等待着。
　　但短信却没有回过来。

　　翌日清晨，夏尹瑭一反常态地早起到了学校。
　　已经是第三个没有和尹浅绎同行的白日，她坐在空寂无人的教室里出神地转着笔。
　　手机静静躺在书包内层，未曾有过动静。夏尹瑭疲倦地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酸涩的眼睛红肿到甚至无法淌出泪水。
　　“哇，你好早啊……”
　　林秸雅猛地推开教室的门便看到了将头枕在后桌的夏尹瑭。她带着戏谑的笑意慢慢走近夏尹瑭。
　　“丫头，失恋了？尹家哥哥另寻新欢？”
　　她把书包甩到夏尹瑭隔壁的位置，大喇喇地面对着她坐下。夏尹瑭仍旧仰着头，双手覆在眼上。
　　她没有说话，呼吸微弱得像是即将消失。
　　“喂，尹瑭。”
　　似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林秸雅猛地站起来，双手撑在课桌两侧前倾整个身体，鼻息几乎是触着夏尹瑭的手背。她腾出一只手想要拨开夏尹瑭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指，后者只是固执的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尹瑭……”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但夏尹瑭的固执最终还是令她放弃。林秸雅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位置上的声响大到夸张。
　　“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从上高中以来，我搬了家，你和尹浅绎认识之后，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一起回过家了？明明我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我却越来越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像是，像是咫尺天涯。”
　　话音落下，那个有些破碎的句子的接收者仍旧是遮着双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哈哈，”林秸雅尴尬地别过脸去，视线落向窗外，半晌却又转回来。“最近真的是天气不好啊，连我都变得多愁善感了，更别说你。”
　　她的语气轻快，字字句句敲击着耳膜。夏尹瑭遮在眼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依旧看不见林秸雅的表情。
　　她低垂着眼睫，声音强装欢快。
　　“笨丫头，起来吧！有什么事情说说，姐姐我来替你排忧解难。”
　　她蓦地站起来，倾着身体去拉夏尹瑭的手。而一直像缩壳乌龟躲避着什么的夏尹瑭任由自己的手指被拉开，浮肿的眼皮暴露在好友的视野里。她停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
　　“你哭了？”
　　“白痴，我没睡好，最近睡眠质量太差了。啊哈哈……”
　　干涩到能在空气中拉开长长裂痕的对话，致使横亘在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夏尹瑭不自在地笑笑，尽力睁大了双眼避开林秸雅的视线。
　　“很难看欸。”
　　林秸雅顿了顿，嘲讽的语气以示自己的嗤之以鼻。
　　“比你好看。”
　　夏尹瑭眯着红肿的双眼冲她扮了个鬼脸，视线依旧是躲闪着林秸雅的目光。带着龇牙咧嘴的愤懑表情，林秸雅低低“嗷”了一声，扮作狼人飞扑上去掐住夏尹瑭的脖颈。
　　“说不说，说不说！”
　　温热的手指轻扣着皮肤，让人安心的温度游弋在血液里。夏尹瑭带着小心翼翼的表情斜睨了林秸雅一眼。
　　“那个……”她用双手抵住圈着她脖颈的林秸雅的手臂，神情庄重地清了清嗓子。林秸雅微微松开些力道。
　　“就不告诉你！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秸雅狠狠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夏尹瑭尖叫着反击，课桌上的书本早已被甩了满地。
　　夹杂着断断续续对话的嬉闹里尽是女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即使是双眼红肿，却仍旧在开心地微笑。
　　她想说，丫头，谢谢你。
　　却不曾想过面前的那人曾经许下的那个，陪同长大的约定在慢慢地摆脱时间的束缚。
　　有很多承诺也仅仅是空口无凭的约定而已，一旦加上时间的约束，往往容易失真。
　　这是现实，并非童话。
　　没有forever and ever。

　　***
　　当日第七节课上课不久，夏尹瑭兀然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
　　她伸手去拿放在书包夹层里的手机，却又如触电般收回手。
　　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相信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说的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又要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藏在包里的手指握紧后又松开。
　　忘记不了那天听见的尹浅绎温柔的声音，那样的温柔……温柔到让人心悸……
　　她伸手拿出手机，飞快地点出短信。
　　见个面么？
　　夏尹瑭还没来得及回复，便有电话打过来。夏尹瑭看着不断闪烁的屏幕上那串陌生的号码，被震得发麻的手差点把桌面上的课本带到地上。
　　闪烁的屏幕慢慢变暗，来电最终被扼杀在未接的状态。夏尹瑭轻轻松了口气，在要将手机塞回书包里层时，逐渐暗淡的屏幕却又倏然光亮起来。
　　手机继续震动，依旧是那串号码。
　　夏尹瑭咬着下唇，垂着头看着手机屏幕。
　　一旁的林秸雅发现了异常微侧过身，夏尹瑭忽然飞快地举起手——
　　“老师！”
　　“什么？”
　　疾行在黑板上的粉笔头忽然重重停顿下来，手执课本的生物教师带着被打断的不满询问。夏尹瑭在全班的注视下倏然红了脸，连原本即将出口的话都变得嚅嗫起来。
　　“我想……出去一下……”
　　“嗯。”
　　即使是有些磕磕巴巴的毫无实质性解释的缘由，老师依旧是不耐的挥了挥手。夏尹瑭涨红了脸蓦地站起来，握着手机的手紧紧揣在口袋里。
　　她匆匆跨出位置，飞速奔跑向外。
　　即使是那样，依旧可以听见高一男生揶揄，幼稚而低级的“喔～”的声音。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飞快地跑向女卫生间，躲进角落的小格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三个未接电话，渐弱的光芒提醒着她那人已不会再次打来。夏尹瑭低垂的眼睫间是无法掩饰的失落，甚至还有……欣喜。
　　她叹了口气，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却在起身的瞬间再次感觉到来电的震动。
　　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却因为过于紧张而险些掉进厕所。夏尹瑭深深吸了一口气，摁下通话键，缓慢地将手机贴近耳畔。
　　“尹瑭？”
　　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施琳塔平静却微弱的呼吸，夏尹瑭轻轻“嗯”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在聆听。
　　“方便吗，见个面？”
　　不是笃定的语气，也并非命令，而是实实在在的询问。电话那头些微的呼吸让夏尹瑭不忍拒绝，于是受她蛊惑般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那Sorrow的门前，不见不散。”
　　施琳塔只撂下这么一句便挂了电话，甚至没有给她开口的余地。夏尹瑭在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结束”的字样忽然感到匪夷所思。
　　为什么会答应她见面？
　　夜晚的市中心充斥着纸醉金迷，闪烁的霓虹招牌上镶嵌了大大的彩灯。
　　Sorrow。
　　明明是那么悲伤的一个字，经过姹紫嫣红的描绘，也能成为无限旖旎的洞穴名称。
　　夏尹瑭背着大大的书包，身着制服，显得和这个狂欢地带格格不入。远远地就能够看见站在大大的霓虹招牌下那个抱着双臂静静抽烟的女生，夏尹瑭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向现实屈服，慢慢朝她走过去。
　　“你来了？”施琳塔挑挑眉，冲她喷出一口烟雾，呛得她低低咳嗽，“我还以为你又开始自欺欺人，打退堂鼓了。”
　　她的音调里面满是嘲讽，夏尹瑭无法反驳。该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她，其实她一放学就到了这儿，只是因为害怕，所以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勇气站到她面前？如果她如实说出来，或许到时候迎接她的，就不是呛人的烟雾了。
　　“想通了？”施琳塔把烟头丢到地上，尖头的皮靴踩着暗光，蓬松卷曲的长发让她看上去很成熟，其实她也不过和夏尹瑭年纪相仿。
　　“你究竟知道什么？”
　　没有和她兜圈子的耐性，夏尹瑭直接切入正题。
　　“你的性子好急啊，”施琳塔笑出声，揉揉自己蓬松的卷发，“不到最后关头，我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但是只要跟着我，你的尹浅绎就会变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你信不信？”
　　面对夏尹瑭狐疑的目光，她依旧保持着微笑。
　　“你想拿我当傀儡？”
　　施琳塔不置可否地摊摊手。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无所谓。毕竟是你有求于我。”见她有些犹豫的模样，她又伸手拍拍她的肩安抚道，“放心，我不会逼你做过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