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余不烬

3、唤我，绯衣

　　我从记事起便是被圈养在白巫圣殿的最深处，那里阴暗潮湿，咒文密布。阿嬷是从我有记忆开始便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她为我挽发，教我文字，教我白巫族的巫术，为我缝制精致繁杂的巫女服。我以为，我会这样平静地在阿嬷身边一辈子，会一直活在无人知晓的最深处。
　　直到这个面容俊秀的妖精将我从云绮楼上掳下。让我亲眼看着云绮楼化作一堆飞灰，血红的杀阵将方圆十里的生灵绞了个干净，看见阿嬷带着族中几位长老神色不明地看着这片夷为焦土的地方，看着他们低声轻语。
　　他问我：“阿芙，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开。”许是他笑容太过真诚，声音太过动听，眼眸里藏不住的认真。又或者是他对我施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法术。我居然随了他进行这场略显荒唐的逃亡。

　　他牵着我的手狂奔在白巫山中，原本沉寂的白巫山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关，在云绮楼被毁的瞬间一下子沸腾起来。白色的灯笼从各处升起，挂在白巫山的上空，密密麻麻，亮莹莹地连月光也遮住了。他带着我灵巧地在山中闪躲，尽量避免动手的可能。天上地下都是白巫族人，他们到处寻找着我们的踪迹。“逃不掉的。”我不禁这样想着。
　　“小心。”他突然停住，然后拉着出神的我闪躲进一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中，死死地盯着东侧。顺着他的眼光，我看到半里外提着白色灯笼飞掠而来的几位族人停在我们头顶又离去。静静地等到白色身影远去，他才拉着我继续朝着某个地方逃窜。

　　他轻车熟路地绕过一大片禁制跟铺天盖地的族人，带着我摸进一个隐蔽的山洞口，动作轻得连附近树上的飞鸟都没有惊动，潮湿黑暗的味道扑鼻而来。
　　“走吧。”他一把搂住我，几个轻跃就到了山洞尽头，山洞里一片漆黑，他蹲下身，仔细摸索着什么。

　　此时我却隐约闻到了阿嬷的味道，似乎听见她带着千军万马正在赶来，我不禁有些颤抖。阿嬷的味道越来越近，我终于确认不是幻境，我甚至都听见她与族人的交谈声浅浅传来，我愈加害怕，一瞬间甚至想要逃走。
　　还没等我有什么动作，他突然在黑暗中准确地抓住我因为害怕而痉挛的手掌，他一边抓得更用力，一边轻声道：“阿芙，别怕。”我听着他的话，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在身后，总算有些镇定。

　　他拉着我的手，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处，我感觉到他一身的防备与可能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气息，我知道他此时定死死地盯着入口。我看见山洞口越来越近的光亮，听见山洞口飞鸟惊慌地扑棱着翅膀，看见乌泱泱的黑色飞影从头顶和四面八方逃散出去。前方，阿嬷的身影逐渐明朗。
　　阿嬷站在我面前，她的脸色在她身侧白色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可怖，连身侧的族人也都静默着盯着我。她用一种我有些害怕的目光盯着我，道：“阿芙，过来。”语气中的严厉跟莫名的魔力使我不由得向前去，才跨出一步，便是被身后的他拉扯住。
　　我感受到他原本隐藏在我阴影里脸露了出来，接着便是听见他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对阿嬷道：“巫女白乔，好久不见。”

　　我能听见他语气中的欣喜，和忍不住的激动。而我却看见阿嬷一瞬间变了神色，我看见她有些惊慌失措，看见了她眼睛里遮掩不住的恐惧。接着她再次将目光转到我身上，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阿芙，你是白巫圣女，你该在白巫族继续你的使命。”我看见她手里的权杖突然散发出让人眩目的光华，头脑也在一瞬间变得混沌。
　　还不待我有什么反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感受到有温热咸腥的东西从我鼻腔里滑落。
　　然后我听见他平静地吐出疯言疯语：“贼婆，总有一日我会将这白巫山夷为平地，看你白巫族人在地狱轮回受刑，生生世世不可逃离。”

　　我听着他的话，身体抖得跟筛糠一般，我分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我感觉到手腕上有什么东西被他击碎掉了。想了半晌才惊觉是阿嬷送给我的礼物，不由得有些难过跟惋惜。
　　“这种小伎俩你仍旧用得不亦乐乎。”我身后的妖精嘲讽道。我听见阿嬷冷哼一声，然后便是听见阿嬷跟族人念咒语的声音，莫名的不安侵袭全身。我紧张地抓住身后之人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仍旧将手覆盖在我的双眼上，但是整个山洞一瞬间亮如白昼，让那些咒文从他的指缝中闯入我的眼中，我听见阿嬷近乎癫狂的大笑。听见他平静又快速地念着陌生又熟悉的咒语。
　　身后的人突然垂下了遮住我双眼的手，我看见整个山洞的咒文，看着它们漂浮在半空中。然后有些在空中止住，然后飞速朝着我冲过来，冲进我的眼睛，耳朵跟脑海。冲击之下，我觉得全身疼痛，有什么在我的脑海里突然炸开来，我尖叫着想让阿嬷停下，却也只是徒劳。

　　我看见一片血红，看见倒在血泊中，身着盔甲面容模糊的男子，满手的血污想要触碰我的脸。好看的指骨却在将要触碰到时从半空中垂落。黄泉道上，忘川河畔，曼珠沙华失了颜色，一朵朵凋零。黄泉中的鬼魅发出“呜呜”的悲鸣，像一支离魂曲。我痛苦地抱着头，发出凄厉的尖啸。

　　我从幻境中睁眼，看着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拥住我，他用一种轻快、柔和的音调对我耳语道：“阿芙，我带你回家。”我侧过头，他的笑容明亮又好看，却又让我忍不住想要落泪。
　　他右脚用力一跺，山洞底部露出了一个黢黑的洞口，他小心翼翼地护住我，平躺着身子跌入洞口中。墨色的发丝在眼前飞舞，带着奇异的味道涌入鼻腔。
　　我看见阿嬷惨白着脸站在上空俯视着，像看一只卑微的蝼蚁。

　　我以为洞口会连接着更为奇特的地方，却发现我们还在白巫山中。我仍旧能看见许多白巫族人匆匆朝着山顶赶去。我极力地想要隐藏踪迹，因为我害怕被发现，害怕受到阿嬷的惩罚，害怕阿嬷会将我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再也不让我出来。
　　“妖精，现在怎么办？”我转过头，恐惧让声音都变了调。还没等我看见他的脸，便是听见他的笑声无情地朝耳朵里窜。说来奇怪，他这样一笑，我倒是一下子忘了恐惧那些假设。
　　我转过头看时，他便背对着我朝着一棵树走去，然后背靠着树干，一脸悠闲地坐了下来，一点都不像逃亡的样子。缓缓开口道：“今夜便在此休息一下，等清晨再离开。”
　　“妖精，你可知道整座白巫山翻天覆地鸡飞狗跳就是为了找我们？你如此大胆便不怕我阿嬷抓住你然后将你关至塔中受刑？”我一脸愤愤朝着他走去，想着这样吓唬吓唬他。
　　“呵呵。”他垂着头低笑着，就算我在他面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不知是何处引他发笑，便对着他席地而坐。
　　“阿芙。”他突然抬起头，借着远处的光我能看见他脸上的严肃和认真。我也一脸正经地回看着他。
　　“以后别再妖精、妖精地叫我了。”他严肃的脸上带着些稚气。
　　我忍着不去发笑，回问道：“那该叫你什么？”

　　“唤我。”他顿了顿，接着道：“绯衣。”

　　然后我看见他的脸上又绽放出初见他时的那种笑容，明媚又温暖。像是能把人的整颗心都融化，我不由得身子骨都酥酥麻麻的，竟也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