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结》余不烬

2、劫

　　醒来时，我便知道自己会在云绮楼上，虽然不如第一次来时那么激动，但因逃离了那座封闭阴沉的石室也还是异常高兴。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这种状况，我虽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身体除了当时的痛苦也没有多大异常。但我知道，由于这个问题，总有一段时间我能去云绮楼上小住几日，这可能是对我忍受极度痛苦后最好的回报。
　　可是近几年这种情况的发生愈加频繁，这种深受束缚的感觉越发强烈，让我心中莫名焦躁的同时，隐约却有些激动。

　　躺了半晌，才想起阿嬷今日居然没有送过药来，突然也生了些小窃喜，想着终于能摆脱那碗深褐色的难闻的汁水。
　　如此一来生出了几分力气，便在云绮楼里闲逛起来。身上的巫女服随着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在木板上摩挲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走不到几步便觉着有些疲累燥热，想解开这繁杂的衣裳却陡然想起阿嬷的话，也就不做那无用功了。

　　阿嬷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带着小童来送吃食，还不等我开心，便看见小童手上的药盅子。原是汤药熬制比过去更加费事，所以误了时辰。
　　阿嬷总是不喜欢跟我讲话，虽然我有一肚子的疑问想问她，但是见她这种神色也就不再敢发问了。她让小童在一旁替我摆好吃食，接着便亲自把药盅递给我。我看着深红色药盅里泛着蓝绿色的汁水，还未接手便是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搅得胃里一阵翻涌。这新药比旧药更加让我作呕，正想着要怎么拒绝便听见阿嬷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阿芙，喝了它。”阿嬷说道。
　　本想拒绝的话在嘴里绕了个弯儿回到了肚子里，只好捧起药盅一股脑儿地灌下。苦腥味儿从口腔传到体内，我甚至觉得连着指尖都散发着苦腥的味道。
　　“这次祝福伤了你的根本，你且在这楼里住上几日，等见好了我便把你带回石室。还是老规矩，不能出楼，不能同他人交流，我每日都会来看你一次，药必须每日喝完。”阿嬷脸色很是不好，想来是我的身体出了大岔子让她觉得棘手了，但是我却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很高兴。我巴不得在这云绮楼里一直住着，再也不要回那个逼仄的、阴暗的石室里了。

　　阿嬷看着我吃下药，便带着小童离开了，她总是不愿与我多说话，偌大的云绮楼除了固定时辰会有人来送吃食，其他时候都是我一人。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带来的吃食我也不想再多看一眼，索性坐在亭子里吹吹风。
　　云绮楼旁有许多开着粉色花朵的树，那些花瓣随着风肆无忌惮地在楼中飞窜，煞是好看。想着整个楼里也没有其他人，便是从石凳上滑下来直接跪坐在地板上。微微凉意从接触木板的肌肤穿到全身，我觉得很舒服，这种凉意不是石室里那种永远带着腐烂潮湿渗进骨子里冰凉，而是带着花香跟阳光的微凉，时间久了还能生出些温热。顺着傍晚还有些温热的风，我竟也觉得有些想睡了，也不多做挣扎，顺着心意便是沉沉睡去。

　　夜里被冷风拂醒，看着月光越过栏杆，映照在地板上，才惊觉自己伏着石凳睡了许久。揉了揉酸胀的双腿，挣扎着移到栏杆边，黑沉沉的夜空中无数星子闪烁着。白日里的飞花在月光的映照下变得白莹莹，又透着一丝几乎不可见的红，潮湿又脆弱，沾着露水的它们也不能再肆意地飞了。看着不远处的火把跟白色灯笼还有人影影影绰绰的移动着，云绮楼却是无半点火光，许是夜风太凉，我觉得极冷，便是乘着白晃晃的月色转进房间内，闭了一楼月色。

　　自喝了那碗蓝绿色的药汁后，近几日我总是昏睡。阿嬷仍旧是每日来给我送一次药汤，近几日我越发不能饮药，每每强喝了几口便是再也喝不下了。阿嬷也一反常态地不再逼迫着让我连着药渣全部灌下，即使这样我也生不出半点欣喜，一心只想着倒在床榻上。
　　直到昨日我半睡半醒间看着火红色的天空，挣扎着起身到窗柩边的软榻上，移了软榻靠近窗柩，便趴着看空中火红色的云朵慢慢被黑灰色吞没，风也越来越大，吹得窗纸呼呼作响，
　　然后我便看见整个山头弥漫着黑灰色云朵，看见闪电在云层中穿梭，听见雷声在耳边炸响。看见雷落在白巫山上的各处，看见它们恶狠狠地劈开树干，像是在惩罚什么似的。我看见雷落在云绮楼附近，落在我的面前，落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上，将泥土劈成焦黑色，闪着微微火光又转瞬即逝。接着就是大颗大颗的雨滴，狠狠地朝地面砸去，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我像是被这风突然惊着般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些困顿跟疲惫一扫而空，我觉着前所未有的舒坦。

　　今日我一早便是起了，看着阳光透过云层直射过来，满树的桃红也被打落了不少，栏杆处有些已经腐烂的花瓣在昨日的雨水中跟木板镶嵌。正午的时候仍旧伏在栏杆处晒太阳，任那些飞花铺满巫女服。阿嬷还是一如往常，看见我精神好了许多，她竟也没有诧异，想来是在她预料之内，递给我药汤时我也自觉地连着药渣一股脑地灌下去。阿嬷离开时没说什么时候让我回石屋，这倒是让我提着的心放下了不少。
　　夜里，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声惊醒。看着月光从窗柩漏了几点进来，想来已然是深夜了，不知此时白巫山还有谁在外头。我有些好奇，借着月光从屋内转了出去。今夜的风有些凉，我看见远处白光莹莹，进出的山门大开，白色的灯笼跟橙光色的火把在林间流窜，朦胧着看见白色狩衣的孩子在林间影影绰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是那些我只做了一半祝福的孩子们到了时辰，得下山历练了。
　　那些孩子在林间压低声音的嬉笑，深藏不住的激动，突然变得清晰可闻。我半倚在栏杆上，看着人影渐渐消失，看着白色的灯笼跟橙黄色的火把逐渐远去，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看着山门的光色渐弱，我知道那些孩子都已经离开，我也不想等着一切回复平时般的死寂才回到屋内。心头想着明天一定要告诉阿嬷自己不想再喝那个让我作呕的药汁了。
　　下定决心后，正欲翻身离开栏杆，我突然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翻过楼外，然后被裹挟似的远离云绮楼。我看见云绮楼变得颠倒，然后一瞬间白光大盛，细密的咒文铺满了整座高楼，禁锢着不让任何生灵远离，而后便看见这座楼的地基缓慢又强势地浮现血色法阵，整座楼在我眼前随着法阵的增强化为齑粉，方圆十里生灵不存，那些开花的树也变成虚无。
　　我仍旧是向下坠，下意识地顺着同巫女服缠绵着的鲜红衣袂寻着将我牢牢禁锢在怀中的人。正巧他也回望着我，月光下，他清亮的眸子格外好看，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从未见过如他这般好看的男子，双目狭长，面若桃花，鲜红的衣裳犹如身披火焰，映得发色更加深邃，我闻着他怀中掩不住的香味儿，有些头晕目眩的同时又觉得莫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