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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冯家娇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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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英小时候,并不是家中独女,她有姐姐的。
姐姐叫冯琦,姐姐比她大四岁,是家中长女,冯英心里的姐姐既温柔又厉害,姐姐什么都知道。
冯英是家中小幺,爹娘很是宠溺,小时候的她,被娇惯的有些顽劣,捉弄家里下人,跟毛孩子打架什么的都有干过。但是每次她犯了错,只要姐姐对她轻皱下眉,稍微摇了摇头,冯英就怕的不得了,怕姐姐生气不再理睬她了。
冯英跟姐姐完全是两种典型,冯英好动,一刻停不下来,而姐姐好静,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写字弹琴下棋,不似她整日动若疯兔。
而且姐姐长得美,母亲带她出府做客的时候,时常有人夸赞她生的好,她心里都在想那是因为姐姐不爱出门没多少人见过姐姐,见过姐姐的人是决计不会注意到她的。
她跟姐姐,就像萤火跟月光。
萤火之光岂能同日月争辉。
姐姐长得美,脱了稚子身份的时候,便可看出端倪。就像母亲带她看过的三月里的八重樱,一日更比一日娇艳。而且正合了天昭女子好柔弱之风气。她也是日后在书里读到形容美人的词句,才想到她早就在姐姐身上,晓得了什么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也是在姐姐身上,看到了真实存在在眼前的“身姿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谁都不知道武馆起家的冯家,武进士出身的冯其信,怎么就生了个娇滴滴的长女。
她知道,因为姐姐更像母亲,自己更像父亲。母亲年轻时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难怪姐姐比自己美出了一大截。
她喜欢姐姐,所以姐姐好,姐姐被人夸好,她比姐姐还高兴。可是偶尔,她也会想,为什么爹爹娘亲不把她也生的像姐姐那样,更像娘亲,以后也可以跟姐姐一样长成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姐姐罚她,不理睬她的时候,她想讨饶,总是会委屈兮兮的盯着姐姐,然后一手揪着爹爹的胡子:“坏爹爹,都是你们偏心把姐姐生的那么好看。生我的时候都不用心。”
姐姐就不生气了,过来牵着她的手,说她这个小傻瓜长大后会变成比姐姐更美的大美人。
姐姐真美,幼小的她有时也会像府中的麽麽丫鬟一样,盯着姐姐就看痴了。她时常在想,姐姐就是这天下最好看的人。
她还记得八岁的生辰,母亲帮她小办了一场。
后院的戏台子那里,演的正到精彩的地方,两个武生在台上单手翻了十多个跟头,赢得台下一片叫好。
这出戏她看过,便想回身找姐姐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丫鬟上前告诉她,姐姐嫌吵,刚刚去后园凉亭了。说若是妹妹要寻她,让丫鬟带去便能找到。
姐姐不在,多精彩的戏她都没了兴致,便牵了丫鬟的手,去了后园。
后园凉亭临水,岸上长了一棵二十多年的八重樱,姐姐最爱坐在凉亭下边赏樱边读书画画了。
她到的时候,凉亭里,除了姐姐,还有旁人。
她离了老远,就看到姐姐跟那人,正在对弈,一个一身浅粉,一个一身月白,衬着亭外的那株开的正烈的樱花,都黯然失色。
姐姐已经很美了,那人也不遑多让,甚至因为举手投足的贵气,显得更为显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同样出色的坐在一起的两个人,只能让人想到艳色无边四个字。
她勉励维持镇定之下,依照姐姐的吩咐跟镇国公府的世子哥哥打了招呼。姐姐说世子哥哥的母亲就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林姨。
她看不懂棋局,只是能看出对方多在发呆,而姐姐也没尽全力,盯着棋盘的两人,心思却都飘到了别的话题上,说到看过的书,听过的曲。意见相合之处,才都微微笑开。
没人告诉过她,美人笑起来的时候,会让旁人心惊。
那一刻,她心跳的剧烈,跳的飞快,跳的好似立刻就要飞出胸膛。
一种莫名的自卑感缠绕上来,她觉得自己完全融入不了那时的场景,她是不是有些多余?
就像是烟火漫天,绚烂无比的场景里,多了一只发不了光的萤火虫。
姐姐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反倒是那个世子哥哥,朝她看了两眼,还问她:“你不舒服?”
她摇摇头,只说是想去接着看戏。
姐姐笑说她到底坐不住。
她得了同意,就一下子跑了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委屈,如果她也像姐姐那么美,是不是她也能变成烟火?如果她也像姐姐那样会看书吟诗下棋画画,是不是方才就能泰然自若?
她眼睛里噙着泪水,看不见脚下的路,也听不到后面姐姐呼唤她小心些走路的话语,只一心想她这个不会发光的萤火虫要快点远离日月之辉。
然后就踢到砖石,整个人飞了出去。
可是她没摔,镇国公家的世子哥哥接住了她,可是她还是哭了,哭得很惨。
姐姐说怕她吓着了,哄了好半天,可是她心里知道,她才没有被吓到。她五岁的时候,在自家的武道场里摔到脚骨脱臼,都没被吓到,这又算得了什么。
爹爹说她若是男儿,一定能成为威风八面的将军。可是她那时候不想当将军,只想当美人。
后来,母亲从镇国公家世子哥哥的怀里接过她,她还在抽泣,一边哭一边跟母亲说她也要学琴棋书画。
母亲只顾着高兴疯丫头转性,根本不问缘由,隔天就匆匆的也给她请了教习。
可是不到一年时间,她就认清了,自己根本不是吟诗作对的料。
后来她在书里看到一个词,叫东施效颦,她发狠的撕烂了那个本子,一把火烧成了灰。
可是,随之焚烧干净的,还有自己的自信心。
她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光靠努力还不足以实现的事。
心情就像是梅雨季节的天,忽明忽暗,酸楚居多。
那天她跟母亲坦白了,比起在深闺里学习琴棋书画,她更愿意和爹爹去自家的武道馆里,更愿意跟爹爹在赛马场上策马扬鞭,哪怕在院子里枯燥的扎马步。
她仍旧是喜欢姐姐的,但是因为她有她的自卑,她的嫉妒,她的小心眼,她所有不好的情绪。
她只是,只是没有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毫无理由毫无芥蒂的喜欢了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觉得自己虽不若姐姐美貌,也不如姐姐那般风雅,但是她有自己的闪光点,她健康活力,她是冯家木兰,这一点,不说是姐姐,整个京城都没几个能比得上她的吧。
有时候,她也会看着花下那抚琴的身影想,那般娇弱,真若是随手掐一把,可能就断了。
好弱。
这样的想法真是又恶毒又羡慕,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而且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比起娇弱的姐姐,自己才是弱的那一个。
后来姐姐死了。
她十岁那年,母亲带她们姐妹回娘家省亲,路上遇上了劫匪。
因公事缠身晚来一步的父亲杀光了所有的坏人,她们才得救。
那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她有时候想起来,就觉得关于那天的记忆很混乱。
那天挺凉的,好像是深秋了。阳光还好,她又记得被姐姐掩在怀里的时候,从姐姐颈后看到的,从姐姐的发丝间漏下来的阳光,亮闪闪。
她很害怕,埋在姐姐的怀抱里,姐姐在一直发抖,应该也是怕的不行,可是那么弱的姐姐,护住她的手臂却坚定无比,像是铁条一样的牢牢拽着她。
马车外的厮杀声一阵比一阵让人心神难安,母亲的惊呼,丫鬟婆子的尖叫,她都记不清了。
只剩下姐姐的心跳,咚咚咚,一声响过一声,隔了八年的时空,还回响在她的午夜梦回里。
父亲来了,得救了,要拉走姐姐与她的坏人都死了。
她心神一松,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姐姐后来大病了一场,到底是吓着了吧。只是心病难医,一日比一日严重,最后连床都下不了。
她怪自己,年幼也不是借口,她恨自己那时候面对着坏人的时候,为什么躲在姐姐后面,为什么要在姐姐怀里求姐姐救她。
不是自以为很厉害,甚至瞧不起姐姐的娇弱的么?
姐姐弥留的时候,母亲哭的伤心,她也泪流满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死死的拽着姐姐的手,一遍遍跟她道歉。
对不起姐姐,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姐姐无力的抬着手,用最后的力气摸摸她头顶,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告诉她,好妹妹,姐姐要走了,你以后要乖。
姐姐死了,她在灵堂跪了整整三日。
母亲伤心过度,也无法分心照料她,只有父亲,红着眼让人架走了她,硬给她灌了米汤。
父亲说:琦儿无福,跟我做不了一世父女,以后爹娘就剩你,你给我连同你姐姐的份儿,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她如梦初醒,夺了那碗,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只是偶尔还会想起那混乱的片段,想起姐姐颤抖着仍旧强作镇定的安抚她。
姐姐,我不想死,姐姐救我。
别怕,姐姐在。
姐姐刚下葬那会儿,母亲时常有些恍惚,动不动待在姐姐的房间里,摸着姐姐的东西含着泪发呆。
她怕母亲接受不了打击,也病了可怎生是好,便拉着母亲要她讲讲姐姐小时候的故事。母亲说姐姐生性爱静,幼时体弱不便四处走动,便更加难有闺中好友,便偏好一个人呆着看书弹琴画画,后来她出生了,长大到可以跟着人跑的时候,姐姐才多了玩伴。
母亲还说,她刚出生的时候姐姐经常守在她摇篮旁边一看就是半天,直到小丫头长成了疯丫头,不再日日追在姐姐身后,姐姐才对母亲说小玩伴又没了。
算起来跟姐姐说得上来话的小友,镇国公府的世子哥哥应该算是一个。
对方跟姐姐同岁,志趣相投。几次随家中长辈过府赴宴,或者对方来自己府上,姐姐都会跟世子哥哥在一起对弈品茗,聊几句书篇。
她想,若是姐姐还在,那两个美玉一般的人,早该成为一对儿了。
若是姐姐还在,早几年前,大概已经嫁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