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山河》易境

3、惊马

　　穿戴妥当，赵徴熙敲门进来行云流水般坐下，他的书童端着盘子，盘子里面扣了两碗姜汤。
　　“霁月姐姐也有一碗吗。”若英问。
　　赵徴熙点了点头。
　　若英主动上前端起碗，用舌头轻舔一下试了试温度，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旁边的霁月一脸茫然，小郡主自小随她娘，对生姜大蒜天然的抵抗。刚才郡主喝药时的一气呵成，那姿态神色，很迷人呐。
　　赵徴熙盯着若英愣神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此番马车失控，撞伤了五名百姓，都是老弱病小，刚刚昊天府派人传话，收监的凶手咬舌自尽了，在案子没有进展前，伤者治疗赔偿只能算到安定侯府了……这对真和郡主你并不公平。”他赶紧解释道。
　　“人命要紧，皇姑姑的赏赐大不了都赔了，祖父常说，没有万民，侯府无所立足，大昊就如无根基的大厦。”
　　“小小年纪，胸怀不小。”
　　“那……当然”，话说得坦然，声音听起来却有凝滞。若英的脸不自觉发烫。“我是安定侯的嫡孙女”她又小声嘀咕道。车厢里那些宝贝，够侯府两年的开销了。霁月进过车厢，刚刚趁若英泡浴时详细讲了损失情况。祖父爱喝却舍不得的银边溪四坛一滴不剩，大娘紧要的皇宫御药冻伤膏全都毁了……。她感到委屈，更多的是失落。
　　赵徴熙望着她变幻莫测的眉眼，嘴角不自觉的扬了扬。

　　“四皇子，我们侯府一心护国，平日里广结善缘，乐善好施，侯府儿郎们都为朝廷牺牲了，哪个良心泯灭的要害我们小郡主？”霁月忍不住腹诽起来。
　　赵徴熙脸色微沉，严肃道：
　　“最近京城都不大太平，真和郡主和姐姐都尽量少出门罢。”
　　“赔偿的标准按伤者每人二十两纹银发放，后期治疗指定安定大街回春堂为免费两年医治点，因为昊天府暂时无法结案，有失责之过，这部分由昊天府定期与回春堂结算。”
　　孤拔挺傲的身姿，若英就这样注视着赵徴熙，一时无法挪开眼。明明他也不过才十四岁的少年，满心的忧国忧民，国之栋梁，传言很真呐。
　　可囊中羞涩的现实，让她不安。今早大娘就拿了十两银子给霁月，嘱咐回府时到甜水巷买两碗甜汤，三坛花雕酒给老侯爷解馋，自己年纪尚小，出门自然不会带这些阿堵物。
　　赵徴熙没有说话，他的书童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递给若英。不多不少共五张，每张银票五十两。
　　从前关于坊间对侯府的诸多议论，安定侯府过得富不富裕，若英都未曾放在心上，然而面对喜欢的人，她觉得委屈和心伤。虽然这份喜欢不一定有个结果，可她想在赵徴熙心中留个好印象。她也想解释侯府还不至于五十两一人的赔偿金会拿不出，现实是她们身上没有现银。即使再年幼，也知道马车里那些宫里的赏赐哪能直接给他人做补偿金，可是无端地，对赵徴熙这份过分周到的安排又心中暗恼。
　　到醉香楼门口才发现来的五个伤者，陪同却围了男女老少几十号人，巡卫只在最边缘负责安全防卫。
　　昊天府府尹徐渭青身后站立两名侍卫三人被堵在人群中。
　　能够在京畿当地方官，是个有头脑的。徐府尹当场把善后安置伤者的情况一一陈述，稳定民心。
　　若英走到人群时，伤者已经看过大夫了，因为她小小年纪连杀了两匹马，众人对这个长得娇俏，性格却又彪悍的丫头有丝敬畏。
　　若英诚恳的福了福身，对百姓而言，能坐皇家马车的贵女施的礼，便是大礼，他们惶恐，哪里敢受。
　　“你们别担忧，是我们的马车伤了人，也会赔偿到底。昊天府的主张我们支持，如果你们也同意，就领银子罢。”
　　人群一阵骚动，连侍女阿蛮都被挤开了。若英身量不高，以为要遭殃，关键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拉着她回到了醉香楼的台阶上。
　　徐渭青和侍卫也到了台阶高处，整理完官服和歪掉的帽子，他扯着嗓子喊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伤者签字画押，才能领走银子……”。
　　手被松开后，若英一直默默腹诽抓她的人。铁爪赵徴熙，手腕都要抓碎了。
　　“窦若英……”
　　“嗯。”
　　“愚笨不堪，三岁弱儿都知道保护自己。”
　　“你，你，非常不喜欢我吗？”她一生气，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底的话。
　　“你说呢？”赵徴熙盯着她不答反问。
　　“你说呢”是什么意思，若英一时想不了答案，她怯怯的望着他脸，像南方的秀丽山峰一般俊美的轮廓，长长的睫毛，真好看呀！可是也许大概仿佛他并没有瞧得上自己，顶现实的想法是之一便是侯府将来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嫁妆，她不是权贵阶级的理想人选。咬了咬牙，仿佛不甘心，她朝着他嚷嚷了一句，“我心悦你呀，可你怎能如此说我呢！”再没勇气看他的表情，没等他的回复，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抚恤完受伤百姓，昊天府的人已经把马车整饬一新，重新赶车的马匹虽不是贡马，却也算良驹。分开的时候，若英都没有和赵徴熙说过话，作为侯府的嫡孙女，她应该要向他说一声感谢的，话到嘴边，她想到他骂她愚蠢的话，想到了因为二百五十两银子侯府的窘迫，想到了没有结果的表白，便在沉默中禁了声。
　　在书童罗仲的讶异中，马车哒哒的走远了。若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头埋在马车的裘毯里，眼睛酸胀，满脸微凉，泪珠如同心事一般挥不断理还乱的淌下来。

　　回府一窝就是半个月，等到冰雪消融，天气晴朗时，若英的心情仿佛也豁然开朗，这段日子帮着大娘抄了一遍《严华经》，辗转大小几个佛寺，某天，山门外的一幅对联让她开始通透。“无人无我观自在，非空非色见如来。”虽一知半解，但字面的意思气象开阔。
　　第二天一早，她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坐上马车就进宫了。这回是求了祖父递的宫牌，宫里马上应允了。
　　先是去了凤藻宫，很意外的遇到了大皇子赵徴焘，抱着粉粉的小团子在哄睡。若英只是觉这个表哥从小亲切，极少出现在她的生活日常，听说他有很多帝师，二十岁的光阴都在学习治国之略，帝王之道。结果可能略微差强人意，所以才有世间的谣传。不过，大皇子出生时差点难产窒息而亡却是真的，所以他的身体看上去显弱。
　　和皇姑姑一家人寒暄了一番，若英婉拒了留饭。然后满心期待又忐忑的拜访绣春宫的淑妃－赵徴熙的生母。
　　男女有别，按理法如果要见到赵徴熙，除了迂回路线，那就是做白日梦。
　　回归现实，淑妃就是那条迂回路线。
　　淑妃娘娘保养得很好，衣服的颜色清丽明快，说话投足间总是眉眼弯弯。若英真诚的给她行过大礼，便交代了来意。
　　“好孩子，含光随兵部的人去东南沿海平定海寇了，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不准。他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既然出手了，你又何必见外，就当是哥哥对妹妹的爱护罢。”淑妃轻轻的抚摸着若英还来的银票，之前一直揣在小丫头怀中，发皱的银票带着些温度。
　　“他走了吗？……”听到赵徴熙离开昊都的消息，若英心里茫然空落落的。淑妃后面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别人说什么，她都点头应允，其实眼神飘忽。直到皇上步撵进来，宫里丫鬟奴仆跪了一地，若英才强打起精神。
　　高宗皇帝身材高大，偏瘦，武将出身，眉目间尽显英气，眼神有种在高位者洞查一切的锐利。
　　“朕有两年不曾见到真和，小丫头长大了。”
　　“皇上的厚爱，真和都放在心上。”
　　“你小时候喜欢叫我皇姑父，如今这平凡的亲情都疏远了。真和，两年前发生的事你还怪朕吗？”
　　“回皇上，真和幼时不懂事，宫里有关的一切都没什么记忆了，甚至我与阿爹阿娘相处的印象也开始模糊。”
　　“哦～朕倒想错了，那年朕的四皇子为了救你这个丫头，连皇后的产房都闯了，朕罚他去皇陵守孝反省一载。朕的淑妃伤心了一载。”
　　若英先是惊诧，在自责与不安中慢慢低下了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这些我确实不知道，祖父未曾向我提起。”她起身面向淑妃，伏地深深磕了三个头。“娘娘，真和过去年幼鲁莽，谢谢您和四皇子相救，害你们受苦了。”
　　“起来罢，本宫什么都没有做呢，受不得你的大礼。”
　　“谢谢您养育了四皇子以及您对真和的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淑妃走到若英跟前揽住她的肩膀扶她起来。
　　“对，四皇子被罚皇陵守孝，您不曾怨怼我，我来绣春宫，您一直以礼相待，言语多加关照。就是我的皇姑姑，多年来都受过您无数恩惠吧？”
　　淑妃含泪带笑，脸上一派祥和，“傻孩子，含光不在我代他受了你的大礼，过去的事不必记挂在心上，他做事极有分寸，过于严苛自己也会让我心疼。两年前的事，反而让我了解了他至情至性的一面，我很欣慰。”
　　淑妃摸了摸若英头上的两个小丸子头，温柔的望着高宗道：“前几天安定街的事宫里都传开了，真和的品性肖母，他的外祖父庄肃王爷定然高兴。”
　　“何止肖母，依我看八岁当街刺马这份决断和能力，如果是个男儿，昊京都少有才俊能与之并论，皇家含光尚可”。
　　这是与赵徴熙相提并论么？
　　若英心里有丝沁人的甜。
　　她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一个动作泄露了她的心事。在高宗看来，小丫头是拘谨得可爱，忍不住想要做点让她开心的事。
　　“你有什么想要的，朕赏赐与你？”送东西？天下最土豪的男人，哄女孩子方法，和普通男人其实不二。
　　“……”
　　“……”
　　“谢皇上赏赐，无功不受禄，您能给我两坛银边溪，一匣冻伤药吗？”思考良久，她咬了咬唇，慢慢说道。
　　淑妃娘娘面色一阵古怪。
　　注意到绣春宫主人的脸色，若英默默的反省了一下，确定这两样东西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心才踏实下来。
　　高宗面色和润，“倒不是宫里难找的东西，可皇上的赏赐怎能这么寒碜，真和还有想要的吗？”
　　“皇上能多赏银两吗？”天真无邪的小若英附体，本体若英话刚出口内心就一阵哀嚎。指不定要被淑妃娘娘笑话死了。
　　瞧瞧这真和郡主，开口就要赏银子，简直俗不可耐呢。

　　“皇上，银边溪和冻伤药最近臣妾的库房刚好存了一些，我让人去取。难得真和向皇上讨银子，给少了可会让小丫头摸不准皇上的心意而伤心呢。”
　　皇上颔首点头应允。
　　“传朕旨意，安定街惊马事件，真和郡主临危不乱，机智应对，避免了百姓更大伤亡，念其勇气胆略过人，赏白银一万两。”
　　当晚，若英做了一场愿望成真的梦。盘缠足够她赶到遥远的落霞关，和爹娘相聚。即使重逢是她这小小的人儿伏在坟前，爹娘埋在泥土里。
　　天亮时，冰凉泪珠划过脸庞，她就醒了。
　　等到一场暴雪过后，气温骤变，大昊朝的天也跟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