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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生欢喜 ...

  •   窦老侯爷近两年越发觉得年迈体弱,不复当年英雄盖世。黄昏时,雪珠子伴着北风又开始在昊都肆虐。祠堂里微弱的油灯,灰质光滑的石板地面透着寒气。侯府开府之时,除了当年侯老夫人的碧纱橱冬天烧银炭,其他各房就没有烧地龙的先例。老侯爷认为将门之后就该时刻强健体魄,磨练意志。
      他颤颤巍巍的走近祠堂正中供着牌位的长台,从他的妻子到他的儿子们牌位,依次轻轻郑之又重端起,又放下。这是他一生中最脆弱,也是最温柔的时刻。
      他的儿子们走得太早,太过年轻,都去陪他的发妻了。早知道如此,他不应该立如此严格的家规,男儿无军功不许婚娶。老大常年军务缠身,成亲后长房无动静。老二永和五年刚相看完姑娘,就走了,后面的儿子们不知道有没有心仪的女子,可都不重要了。唯一欣慰的是老五遇到了昭明郡主,那是个敢爱敢恨又一根筋到底的姑娘,当年老侯爷心中认为的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不知羞似乎成为他的慰藉。
      他找到郡主的牌位,含着笑眼睛却淌出泪来。
      “祖父,该用晚膳了。”
      思绪被打断,他欣慰的慢慢走向这个小人儿。女娃娃粉嘟嘟,和老五一模一样的眉眼,旧人都说女肖父,有出息,有福气。性格应该肖母吧,那是已被他肯定和怀念的。
      祖父的手握刀执枪杀敌无数,若英冰凉的小爪子贴上去的时候,感觉粗糙却又温暖。她亲昵的靠近老人,平和而又满足,八岁的女娃娃,扎着两个小圆髻,各坠两个银铃铛。
      “大娘施粥饭去了,厨房温着晚膳,祖父您先吃。”
      “难为她了,等她回来一起吧。”窦老侯爷摸摸孙女的发髻,从头到脚打量着亲孙女。没有高门大户的小姐打扮,亮晶晶的眼睛,樱红的小嘴,这个年纪,介于可爱与漂亮之间,但就是惹人疼爱。
      他假装斥她,“侯府有侯府的样,哪能成天做丫鬟打扮。”
      “祖父,您说战死的士兵都是英雄,英雄的母亲和孩子就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气冻死,病死,饿死。漂亮的衣服手饰能救他们的命。”小若英回道,声音清脆,不疾不徐。恍惚间,窦侯觉得是那个敢爱敢恨又大胆的昭明回来了,但小丫头透出的懂事让他心颤。
      等到大娘回来,庭院的雪珠子已经停了,昏暗的夜,鹅毛大雪陆陆续续撒落下。若英站在回廊边,捧着双手去接雪花,嘴里呵着白气,小手冻得通红。丫鬟阿蛮在花厅帮着大娘布置晚膳,院子里除了府兵咯吱咯吱踩在雪地的脚步声,空中静默的雪花盈盈沾在她的衣襟,天地更加安静。
      “阿爹,阿娘,若儿想你……”。
      深夜,若英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晚饭没什么胃口,这会儿肚子饿得心慌。外间阿蛮呼吸有力进入沉睡。朦胧的灯光中,大娘捧着托盘进来,悉悉索索的正在挽纱帐。
      “若儿,大娘熬了稀粥给你垫肚子,明早皇后娘娘召你进宫,别误了时辰。”
      “噢……”本能比思维更快,若英迷糊中张嘴,大娘摸了摸若英的头发丝顺到脑后,一勺一勺的递进她的口里。
      片刻,一碗粥见底,小丫头一脸满足,小声呢喃道:“阿娘,我吃饱了。”
      大娘知道,阿娘指的是她的生母昭明。

      人多的地方流言多,号称百万人口之巨的昊都从来不缺新奇事、饭后谈资。如果非要来个奇葩事排行榜,第一名为安定侯府,上榜理由,作为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权贵阶级,近年来安定侯府没落成京城有名的贫困户,侯府从不办文人雅会等喜庆活动,如果有幸被侯府邀饭,那绝对山珍海味鲍鱼鱼翅没有,除了素菜点心就是粥。有时候京城的贵女们思春时会不善良的想,幸好侯府没有男子可嫁呢。奇葩事第二名京城第一才女张亦贞,才冠京华,颜色倾城。论家世,其父为当今首辅大臣张素问。张家女拒婚嫁,最后选择士农工商最末流的商,酒楼一家一家的开,布庄绣坊分号遍布,传闻她还有大船和海上的扶桑国做绸缎瓷器买卖。奇葩事排三的其实是个很隐私的事,说是玉树临风、风姿绝代的四皇子赵徵熙不亲近女色,此传言一出,少女心粉碎无数,其实四皇子身在皇城,露面次数有限,管他喜欢男人或是女人,总之不会是喜欢一头猪。毫无噱头的猜测,可见头个传话者满满的不良用心。话说奇葩排行四原是有的,当今大皇子是个愚儿,帝后的嫡亲儿子,不好议论,迫于朝廷政治敏感,老百姓自行禁声了。

      翌日,天透着微光,阿蛮和大娘的贴身侍女霁月进来替若英梳洗打扮了。宫装繁复,若英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阿蛮背着她上了皇后派来的马车。陪同进宫的是霁月,随后跟了上来。
      “娘娘真有心。”霁月眉眼温柔的理了理若英上车时歪了的衣襟。
      车内铺的是几张完整的雪色狐皮毯子,小几上搁满零嘴和新奇器物。精致的金色袖炉雕刻着牡丹繁花,散着热。若英拢着手把袖炉捧在怀里,瓷钵子里是百果园的蜜饯,牡丹缠枝的瓷碟盛的是酥香坊的糕点……她很久很久没有尝过这些费银子的吃食了,这是两年来再次感受皇姑姑的爱与温暖。
      马车进了皇城改轿子,除了宦官踩在积雪上脚步声,时光和空间足以让一切关系与距离变得遥远。
      等到正式入了凤藻宫,若英反而有种平淡超然。皇姑姑还是那张明媚英气的脸,手上多了坨糯米团一般的小人儿。小团子会认人,玩一会
      亲起来就能发“阿姐”的音了。
      两年前,她最后一次进宫,皇姑姑正生产,那年她六岁。书房外,
      她偷听了赫连叔给祖父的对话,阿爹阿娘战死了,尸骨都找不到,是坏人害的。所以她拿了皇姑父给她的小宫牌,急躁的威胁家里的府兵马六子赶车进宫找皇姑姑做主。等闯到凤藻宫的内院时,宫女姐姐们乱做一团,才发现当时皇姑姑难产,在她觉得最哀伤的那天,没有人理她,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产房周围排布了穿盔甲的士兵,个个凶神恶煞,拦着她不许进去。
      女人生产清晰的呻吟与叫喊让她的心抽搐。她才6岁,可是一瞬间一切懵懂与无知似乎离她远去,她开始可以真切的体会疼痛,爱与悲伤,却只能跪在雪地里打颤。
      “那叫小六子和春花的都是你家下人?”若英回神注意说话的是个锦衣少年,在她有限的记忆力,似乎是皇姑父的儿子。至于这说话的声音,有点像侯府里练兵时那只破鼓。
      她点了点头。
      “你这声音,怎么和我家的破军鼓一个样?”她擤了擤冻僵鼻子,脸上挂着泪珠,戳别人的短处却也直言不讳,知道话说得欠礼数,心虚的抿了抿唇。
      锦衣少年星目微寒,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了,守在产房外如青松挺拔,留给若英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身边的小书童却拖着若英往凤藻宫门口跑。“小贵人,您还是赶紧去救救那两个可怜的下人吧。”
      “他们怎么了?……”
      “闯宫冒犯,大内总管以大不敬处罪。”
      再如何低贱,也是人命。若英顿时腿肚子发软,踩着棉花一样的步子冲到凤藻宫门口。
      “公公开恩,我们再也不敢冲撞冒犯……”小六子和春花跪地求饶刺在若英的心上,侯府从来不踩压下人,犯了错也只是发卖出去。
      “魏公公请宽宥我家侍卫丫鬟,他们的过错我负全部责任。”若春拍掉刚刚在产房外掉落在身上的雪末子,衣服平整再无一丝凌乱。挺直的脊背,脖颈的弧线像春天湖水中嬉戏的天鹅,优雅。
      魏升平眯了眯眼打量着这个不卑不吭胆肥的女娃娃,皇宫大内,如今的权势很少再碰到敢和他平视说话的外臣。这丫头神似一个人,魏升平在那人手里栽过跟头,印象自然想他娘的深刻。
      “奴婢有眼不识真和郡主,既是郡主的人,那奴婢卖个皇后娘娘的人情,也算是给正在生产的皇嗣积德。”
      若英正欲感谢,锦衣少年的小书童罗仲扯了扯她胳膊。
      “来人呐,就地三十大板。”魏升平一声高喝,眼神狠厉。
      “公公这板子下去,我的小六子和春花姐姐还有命么?”
      “真和郡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奴婢已经免了他们二十大板了。”
      “可你仍旧要他们的性命。”
      “你……”魏升平显然被不知
      天高的女娃当场这样撕破嘴脸气得不轻,拂尘一挥,禁军的板子打下来,仿佛那是怪兽吃人,小六子和春花的屁股已经血珠四溅。
      若英记得窦家的庭训,窦家的人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屈辱的活在别人□□。
      她没有正式练过家子,却自小看府里的武将对敌过招。什么招式能伤敌,府里的跛腿叔叔教过。出于愤怒,此刻都尽量招呼到了魏升平身上。
      魏升平气得眼珠子都绿了,过往在昭明郡主那跌的跟头终于让他有机会报复回来。很快四个宫廷嬷嬷上前,三人按住她的手臂抱住她的脚,一人不停的掌若英的嘴。老嬷嬷手法极重,每一巴掌下去都是一种煎熬。嘴里沁出血来,可她没有吭一声,喊一声疼。
      小六子和春花姐姐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她伤心得泪水涟涟,却无能为力到绝望。
      十五,十六……她不记得自己的疼,数着禁军的板子却一下一下抽在心上。
      “哎呦”。

      “住手……”,来人快如风,却带来一股杜若的清香。掌嘴的嬷嬷和打板子的禁军皆撂倒在地,惊讶的望着这身手不凡的少年。离开了嬷嬷的束缚,若英疼得身子摇摇晃晃,神志涣散,在她瘫软之前,跌到了杜若般清香的怀里。
      她努力的睁开眼睛,微光中却看到了一张脸,好看得如同一幅画。

      这是两年前最悲惨的记忆,也是最美好的开始。若英欠了一个人天大的恩情,祖父说那个人是四皇子赵徴熙。春花姐因身子骨弱终究没有扛过去,小六子大病了一个月却慢慢好起来。他们都是赵徴熙亲自送回侯府的。之后若英进宫的小腰牌怎么都找不到了。皇上下了旨意,没有人追究那天的事,可若英无宣召不得任意入宫。
      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先人好像说男女之间,可以以身相许。

      从记忆中抽离,再看凤藻宫的人和事,恍然如梦。
      今次入宫皇姑姑拥着若英无限眷恋,仿佛透过若英,找回逝去的情怀。该说的体己话该叙的旧时间有限。她不喜欢皇宫,要说什么值得她牵挂,两年了,她想再见救命恩人一面,当面说声谢谢。哪怕是当年在她昏迷之际,他在她耳畔的一声轻斥,“如此蠢儿。”

      回去的马车走得缓慢,皇姑姑的赏赐占了大半车厢,大昊的街道一如既往的拥挤,繁荣的商业蓬勃发展,人与空间的矛盾日益突出,侵街的现象朝廷屡禁不止。马车行到醉香楼门前就再也动不了了。
      前面的街口有杂耍表演,观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若英掀起帘子一角朝外探了探。有个可疑的中年汉子在人群中鬼鬼祟祟。她以为是小偷之类的,准备在贼人下手之际提醒。目光盯着他行走的线路,竟到了自家马车旁边。若英不动声色的拉着霁月盯着那人。霁月是大娘的随嫁丫鬟,自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她轻轻的敲打了前方的车门,提醒赶车的侍卫。
      “什么人?”贼人靠近赶车的马匹时,突然掉头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被侍卫的喝声制止有所停顿。一息之间,两人已过十招。
      “霁月姐姐,马儿怕是要受惊了。”
      情况紧急,霁月抱着若英从车厢滚落下来。随着几声马儿的嘶鸣,若英迅速从霁月身上弹起,躬身从地上抄起贼人的匕首,追向马匹。她原想呼喊,危机关头却已经紧张得吐不出话。憋着一口气,当良驹准备立起前蹄向前狂奔时,匕首已准确的刺入了马儿的咽喉。她毫不犹豫的拔出匕首,再次刺入另一匹马儿的要害。百姓回神时大惊,仍有几个躲避不及负伤。重伤的马拖着车厢冲出一段距离倒地。所到之处顿时血雾四溅,若英的宫装染满鲜血,头上的釵環摇摇欲坠,脸上马血和灰尘花了脸,心脏蹦蹦的在跳动,牙齿打颤得厉害。她不知道,这一幕震惊了多少安定大街的青年才俊。醉香楼三楼唤作水云间的雅室,工部、吏部、户部掌权者悉数到齐,几个年轻的皇子陪同首辅张素问实地研究解决越来越严重的商贩侵街问题。楼下骚乱打一开始,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因为官员巡查,朝廷派了京畿巡卫暗中防护,突发状况下,他们出动迅速,歹人被控制带回牢狱候审。
      若英开始因为紧张害怕而身体颤抖,等喷洒到全身的马血冷却下来,她才真正因为寒冷全身哆嗦。
      熙攘的街市,除了巡卫在善后,不知道哪个受难者的妻子和孩子在哭喊。
      霁月焦急的爬进翻倒的车厢寻找狐毛裘毯御寒,狼藉的车厢,寻找起来并不容易。
      “窦若英?……”
      “嗯……”,若英此刻只想抱紧自己,所以她蹲到地上缩成一团,感觉有人靠近,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了,来人的气场很宁静,有种使她安定的力量。
      “还是没长进,蠢死了”。
      一条厚棉被快速的罩在若英身上,肩膀被人扶起,清冷的气息,杜若的香若有若无。
      “赵徴熙……上……一次谢谢你。”若英冻得牙齿打颤。
      “别说话,先去热浴更衣,不然你会冻死。”
      “你的变声期……过去了吗,其实那时你说话也……并不难听。”
      “……”
      赵徴熙大步往前没有停留,若英双腿僵硬迈步困难,等到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他索性折回,拉着若英和棉被一起打横抱起,干脆利落。若英本想提醒男女的礼教问题,但她顶多就是个人肉馅“包子”,说出来反而矫情。

      醉香楼后院的格局是四和院上去三层的客房。她泡在浴桶里,此刻才算回了神。

      虽然又被骂愚蠢,一想到赵徴熙,想到他的声音终于不再是破鼓般沉闷,再相见,虽然还是如此狼狈,苦闷的内心仿佛渗进了丝丝缕缕的阳光。
      这是失去阿娘阿爹后,若英除了从亲人之外汲取到的温暖。
      霁月过来伺候更衣的时候,她都没能藏住心中的那点小欢喜。
      “郡主……?”
      “嗯……”
      “明明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霁月,有赵徴熙在呢。”
      “四皇子龙章凤姿,的确让人心生爱慕呢。”女儿家家的心意,霁月有丝了然。
      若英紧张得小手一把捂住霁月的嘴巴。
      “嘘,小声点,霁月姐姐。”语调带点恼怒。
      “我喜欢的是赵徴熙,不是四皇子!!!”
      “赵徴熙不就是四皇子?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呐,就像别人喜欢我窦若英,而不是喜欢真和郡主。”
      霁月内心默默纠结,小丫头的话她怎么开始有点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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