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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桃花醉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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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南风眼角向下一瞥,只见一三十岁左右的粗壮大汉,穿一身紫色疏密青纹罩衫,戴了一顶短脚幞头,官职打扮,孔武雄壮。愤愤的砸着桌子:“刚我要,偏没有,怎的这个小白脸要,又有了?难不成爷白喝你的?”
桃花醉酒保张小二年龄尚小,却很机灵,听到那大汉说要酒,遂双手托住一个赤红木染绿边大盘过来:“客官,这里赏酒钱。“
郑南风的木屐在楼板上踩得”咚咚“作响,把脸探到楼梯上沿,撇了撇嘴,挂了笑说:”这位客官,您把方才那坛的帐结了,奴家这给您取酒去。“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那大汉脸上挂不住,又假意摸了摸口袋,里头空空如也:“方才不是说了?今日忘了,不曾带钱出来,来日间一并赏你。”
郑南风笑着大声说:“大人随便赏一些,奴家也好给主家交差。”
这酒馆就是她自己开的,但她八面玲珑,故意拿此作说辞。
大汉登时脸皮涨的通红:“今天没带,改日再给,难不成爷儿们还会赖你的不成?”声音却带了几分怒意。
郑南风袖子一甩,走下楼梯,身上环佩叮当:“大人既然是出来喝酒的,怎把通行货忘了?”
大汉哼:“别说一二两银子,我赏你三五两金子也不难,改日我差人给你送来,一文也不少你的!”郑南风久做生意的人,是个人精,一眼酒看出来这人是个无赖,冷笑一声:“既如此,那奴家改日再给大人上酒,今日大人还请喝些清淡茶水,润润心神“。
郑南风酒楼里常备茉莉花茶水,量大管饱,供行人歇脚。
那大汉见她态度轻视,面红耳赤,下不来台。突然把身上的佩剑解了下来,重重往桌上一拍,傲慢说:“我把这个给你抵账,可好?
那柄长剑通体三尺左右,剑柄之上刻有卷云纹,又有狮虎兽头雕于其上,剑鞘坠有一个金灿灿镶白玉壁,上面一个显目的“户“字。正是京兆府下属司户部属的象征。众人看到此剑,皆”咦“了一声。
长安城内,有的是达官贵胄,众人之所以惊奇,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惊奇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官员竟然把公办贴身之物拿出来当酒,简直脑袋残缺。
那大汉看到众人吃惊的眼神,以为自己官威赫赫,震慑了升斗小民,不禁得意了冷笑了几声。
张小二干托着个盘子,不敢接,为难的抬头看着郑南风。
郑南风斜瞅了一会,冷笑说:“大人何苦为难奴婢?这是官家之物,奴家万万不敢收。”
大汉姓张名若质,是司户参军赵吴亮的外甥,舅舅赵吴亮刚提了参军,因见他这般年纪终日走马遛狗,没个正经营生,便上下疏通了门路,令他补了司户部下属的缺。
张若质自认为上有靠山,人还未上任,架子却已经摆的通足。今日春分,便前呼后拥约了先前一起在坊间胡混的几个狐朋狗友前来桃花醉喝酒。
他在城中耍赖皮耍的习惯,这几日得了公干,开始仗着身份白吃白喝。谁想郑南风虽是女子,却是个侠义性子,最恨仗势欺人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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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拿身份压人还好,这么一来,郑南风心中怒意上头,嘴上发起毒来:“大人今日一文不出,用这个铁疙瘩佩剑来吓我,是能画饼充饥呢,还是让我望梅止渴呢?奴婢是俗人,眼珠子只识得黄白之物,够不着这么上头这么不着调东西。”
众人哄笑起来。小酒馆登时更热闹了三分。
与此同时,厅前走进来一人来,头戴一顶纱帽,身穿玄色长袍,袖口扎起,长靴紧束。身材魁梧,方口大耳,样貌堂堂,抬眼望来,原来是和王勃同学医术的师兄曹达。
他方一进门,不知发生了何事,亦随着众人微笑问:“南风,什么事,这样热闹?”
他抬头看向这边,王勃却探出半截身体,挂在楼梯口,惊喜唤到:“师兄。你怎么也过来了?”
郑南风见曹达进来,胆气又壮了几分,冷哼道:“这里有个当官儿的想赖账……”
张若质登时就恼了:“如何便如此污蔑好人?我几时说过不给钱了?果然是山野刁妇!”声音气沉丹田,粗壮有力。
郑南风本就看他不起,不肯吃亏,双眉倒竖:“你骂谁刁?你才是刁奴一个。“
众人有认出张若质者,知道他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流氓,听闻此言,解气的很,嘘声齐喝彩起来。
张若质气得面红耳赤,把桌上的剑抄起在手,就要蹬梯子上楼:“臭婊子,给你脸了是吧。“
郑南风骂道:“你骂自己亲娘?披上一身蟑螂皮,没得把自己不当屎壳郎!”
张若质气得要死,扑上来就要打郑南风。
门前曹达一个箭步抽身上前,伸出蒲扇一般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好啊,怎么又是你?“
张若质扭头一看,面前之人眼熟的紧,浆糊一般的脑子里突然清醒起来,一件往事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张若质是个没正经营生的,半年前,家中有事,手头颇紧,便和常来往的几个泼皮破落户商讨着怎么便想着陶腾几个钱来。几个歪瓜裂枣一合计,盯上东市药材市场上一个四川药商贩卖的一批药材,想以低价收入,高价转手卖出去。
那商人千里迢迢而来,一家老小的身价性命全压在这批药草上,如何肯贱卖?张若质便借机寻了个借口,硬说药商卖的药材是假药,买回去吃死了人。带了一群地痞流氓将人围堵在东市街上,当场把人打了个半死,将钱财药材席卷一空,满街得人都知道他是个地痞,竟无人敢拦。那四川商人人生地不熟,被几个路人抬回家去无人管,身旁只有一个不懂事的幼女照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凄凉无比。
谁知这四川药商早就将这批药材卖予了曹达。曹达家族世代行医,人又是极仗义的,本约了这药商去取药,左等不到,右等不到,还以为他私吞了定金跑路,气得一路寻至那药商家中。眼前得景象却令人触目惊心。
药商刘满仓整个人血肉模糊,无钱医治,好在幼女懂些医理,护理得当,方才能够留得一些气息在。
当晚曹达便提着剑寻到东市安邑坊,趁着月黑风高,撬开张若质的家门,把人一顿好揍,又逼着张若质把卖掉药材的钱拿了出来。装进包裹,往身后一背,扬长而去。
张若质的舅舅赵吴亮届时正是提拔的关口,他怕牵连,不敢闹事,遂将这闷亏强自咽下。心中却赌咒发誓要报此仇。
曹达父子在长安城内行医良久,许多达官贵人均找他父子诊脉,看病,很有些威望,是以官差虽然知晓,却敬重他侠义心肠,也并不来聒噪。
这会子曹达一双铁钳一般的打手捉住了张若质,彼此二人认出对方,均吃了一惊。
张若质怒喝:“小贼,原来你在这里!”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若质当下抓起桌上的卷云纹佩剑向曹达的面部挥去。情急之下,曹达举手格挡:“哈!穿身人皮,好了不起么?”
话不多说,当下二人便扭在一起,狠命地厮打起来。
张若质兀自大叫:“弟兄们都给我上,打死这泼皮!”
张若质带了四个兄弟,一看老大被人揪住,纷纷从腰带里掏出随身的匕首,亮晶晶的围了上来。当下曹达寡不敌众,眼见就要吃亏。
店内众人一看亮了兵器,慌忙四散开去,有几个敢上前?
拿匕首的其中一个叫赵三宝的,脸上一道狰狞刀疤,详知张若质和曹达的前日恩怨,看着楼梯上风姿绰约的郑南风,狞笑着便走了上来:“小婊子,你姘头去惹谁不行?偏偏过来惹我大哥?爷让你狗男女后悔一辈子。”
郑南风见曹达被人围住,手臂被人划伤,已经有血渗出。怒急攻心,冷哼一声,抽身向后退去,抄起门边一把凳子劈面向前,厉声喝道:“姑奶奶怕你么?”
王勃和李贤等一行人均纷纷起身,靠墙而立。
见赵三宝抄着刀子走上前来,王勃猛地抄起手中的白玉酒盏狠狠地扔了出去。赵三宝头一偏,酒盏紧紧擦着他的腮边打在墙上,登时稀碎。
王勃将李贤手中的酒盏夺了下来,又投掷出去,这一下,正中赵三宝额角,血流如注,他不敢上前。
楼下一个泼皮已从身后将刀尖高高对准了曹达的后心,情急之下,王勃惊得顾不上危险,翻身跳到厅内,狠命揪住那泼皮的手腕向后掰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瞬间抱着手腕倒地,哀声连连。
此时群众已经推到酒馆外面围观,厅内酒盏花瓶乒乓碎了一地,只剩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李贤第一次见到这般毫无章法的斗殴厮打,气得脸色发白,站在楼上冲下大声喊道:“住手,快住手,那个穿官服的,你眼中还有没有法度?”
这里不是沛王府,一群泼皮,哪个肯睬他?
王勃一脚踩在那泼皮的背上,双手去扣住张若质的眼珠子,听他叫喊,不禁笑着替张若质回答道:“贤哥儿,他没有眼!“
场面太过混乱,李贤毫无经验,有些反应不过来,苏味道是个老实的人,急得有些口吃:“别……别打……了,看官府来捉……人……“
杜津却不是个好惹得,最爱热闹,不亚于王勃,看己位处于占上风,反急奔到楼下,跳起脚狠踹了地上泼皮两脚,还冲到楼下把酒馆大门一关,冲外面道:“都散了吧,今日关门打狗!“
李贤在楼上跺脚喊道:“快,快拉住他们。别打了!京兆府尹呢?长安县丞呢?怎么不见他们过来管事?“
苏味道怜悯地看着他,结结巴巴说:“京……兆府……尹哪里管这种小事?李公子,你快……快和我出去……,别伤了……你“
这里面打的热火朝天,各不相让。王勃这边人少一些,力气却壮,对方人多,又有凶器在身,却也占不到便宜。
顷刻间凳倒桌斜,一地狼藉。
突然,门外人声鼎沸,有人喊道:“京兆府的人来了,快跑快跑!“
王勃毕竟是从沛王府里偷跑出来的,心中有事,不能见官,一见势头不好,赶紧拉住李贤就要跳窗跑路。
李贤却怒目而视,甩开他的手:“为何要跑?快同我去见他们!“
王勃气得七窍生烟:“贤哥儿,咱们是偷跑出来的,你怕是脑袋锈住了,快走,快走!“
李贤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自己跑吧!“
曹达这边也听说官兵前来,怕吃眼前亏,忙上楼梯,一把搂过郑南风,扯下厅来。从后窗跳了出去。
杜津知道王勃向来机警,不去管他,扯了苏味道紧随其后。
张若质四人被打的鼻青脸肿,匕首斜斜的被插进松木大桌内,拔不出来,躺在地上捂住面部张着残缺了两颗牙的大嘴鬼哭狼嚎。
他本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想收拾了曹达,却没想到天上掉下了一个王勃和一个专门打群架的能手杜津,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又一次打的皮开肉绽,满地找牙。
一听说京兆府官兵来了,知道是自己人,忙爬过去,打开大厅的大门,吐了一口血沫,指着就馆内仅剩的两个人喊道:“捉起来,都给我捉起来!“
这两个人就是一个逃跑未遂的王勃和一脸正气的李贤。
历来春分,南郊人最众,城防自然也最胜,司户部管理日常案件,今日当值的正是张若质所在的罗户门。巡逻之人,听到民众呼喊,便走过来一看究竟。
推门一看,一个精致野趣的酒楼被砸的乱七八糟,地上横七竖八的木桌木凳残缺断腿,白玉酒盏酒壶碎了一地,地上一滩血里静静地横着两颗微微发黄的牙齿,上司的亲侄子张若质捂着嘴巴,呜呜咽咽:“抓起来,呜呜呜。”
王勃几欲逃走,李贤却正气凛然,一动不动的站在大厅中央,向着络绎不绝地冲进来的官兵喊道:“你们怎么才来?把这个目无法度的奴才给我绑起来!”
于是,络绎不绝的官兵,一窝蜂冲到他面前,亮出了手指粗的绳索,将李贤和王勃二人结结实实,密密匝匝的背靠背绑了起来。李贤欲说话,刚一张嘴,一个硕大的核桃塞了进来。
随后二人被塞入一辆破旧的大马车,摇摇晃晃的带回了西市通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