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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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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浅入深的暮色,如流水般淌进华美的殿堂,金碧琉璃的宫殿并没因光线的减弱而沉暗,反而,借着暖黄的光晕,氤氲出清清亮亮的富丽,在金星闪烁,绿绦飘荡中,不似凡间。
我坐在几可没入脚踝的缠枝雪莲花暗金厚绒地毡上,仔细研究着金质雕花长桌旁的一颗银树,这棵银树的根部趴着四只银狮,每只狮头口里有一个机关,可根据需要开启,再由盘绕在树干上的四条金蛇,吐出匍萄酒、蜂蜜酒、米酒、马奶。以供主人和宾客的饮用。
我不停地开启四只狮头机关,将6把纯金酒壶灌满匍萄酒、蜂蜜酒、米酒。赏与雕栏云石台上,为我弹琴助兴的大秦乐伎们。
又在6只大口银钿酒杯里不停地注入马奶,用来招呼在我身旁侍候的宫女们。
耳边的曲子已没了旋律。身旁的宫女们,更是敢怒不敢言!而我忍笑忍得腹痛。谁叫你们刚才折腾我呢,为我沐浴,却差点给我洗脱了一层皮,我就这么脏啊!弄得本姑娘又困又乏,不知不觉地睡过了头,等本姑娘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被逼着涂抹打扮,穿上了这身镶金嵌玉的行头,本姑娘几乎被压弯了腰。幸好你们这儿管饭,可本姑娘吃饱喝足了。准备开路,你们偏又不让走!
那,本姑娘问你们一句,舒七在哪儿?你们一个个装聋作哑,哈!却招来一帮妖媚的女子给本姑娘解闷,本姑娘又不是大老爷们,要这些水色的女子伺候干吗?好吧,本姑娘就陪你们玩一把吧,待会儿一个不许动,一个也不许走,本姑娘倒要看看,你们是否会被尿憋死!
耳边传来一串清脆的击掌声,我迅速地转过屏风,掀起玫瑰色珠帘走了出去。
舒七伴随着一乘步辇从夕阳里缓缓走来,红彤彤的晚霞映上他的脸庞,仿佛跳跃的两朵笑靥。
三梁进贤冠,方心曲领,四色花锦紫袍,金章皂朱绶带,令他别具一种骨秀神清的雍容。
当彼此视线交错,我们都一下子怔住。仿佛生命的流程停在了原地,而相约的温暖,却在瞬间进驻到彼此的心头。我奔了过去,张开的双臂环成一个清爽的怀抱,正等着我去徜徉。
“不愧是秦智明的女儿!真天人也!” 柔缓的嗓音并不高亢,却自有一股威严。
舒七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的视线和瞳孔开始收缩,脸上虚浮起一层笑意,低声提醒我:“胭脂,你该拜见父王啊。”
近乎绝望的惶恐,刹那间,像一条冰蛇沿着我的脊背游向我的四肢百骸,而我僵硬的视线,却不得不投向那个发出恐吓的人。
远游三梁冠,缨翠緌,山玄玉佩绶带,金灊云凤单龙玄衣,绛纱袍。一袭金光灿灿的王者之衣,仿佛正束缚着一缕厌世的灵魂。
直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如线的薄唇,勾画出睨傲的气度,却抵不过,只微微扬起了嘴角,细碎皱纹随之布满面庞的苦涩苍凉。
而那微眯的眸光,仍然透着凛凛的神采,让人有种剔透的感觉,不敢生出半分的不敬之心。
一种极为奇妙的惘然表情,流动在这张苍老不堪的脸上,令人看不透,望不穿,冷厉面孔下的心思。
我的内心深处传来破碎的声音:“好像有人曾经打算将你送与他-----?好像他们都穿着燕国的王侯官服?好像他们是父子?”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却有一股热血直冲脑际。
“好孩子,平身罢。” 低沉的声音平静、和缓,似乎没有一丝不快的情绪。
可储存在脑海里的惊魂往事,却沉甸甸的,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无法挪动半步。
一双大掌热热地穿过我的腋下,我不经意地挣了挣,却让人顺着力道,轻巧地将我提了起来。
我的目光裁云剪水般地掠向舒七,仿佛要剖开夕阳在这张脸上氤氲的繁缛,看到一个真实的面目。
舒七温柔地浅笑着,他蛊惑似的眨了眨眼,对我道了个安慰的眼神,便淡定从容地转向了步辇上的人。
“这个坐在步辇上,一语道破我身份的人,就是康王吧。”我涩涩地吁了口气,心渐渐暗了下去,仿佛夕阳下的浮光掠影缓缓地凝成了淡薄的灰。
耳边传来浑厚烂漫的笑声,舒七拉着我,走到康王身旁,打趣道:“父王,您老人家从哪儿寻出这么多发霉的硬货往我娘子身上招呼啊?我娘子本来是要谢赏的。却被这些扁的、圆的劳什子压着,只能罚跪了。”
低沉的嗓音透着笑意,让凝滞的空气多了一丝轻颤:“呵呵,你这猴儿,又再耍贫嘴啊。待会儿为父有话问你,你可省省再回话。”
夕阳渐渐从天边褪去了身影,如雾一般的朦胧开始从遥远的地平线袭来。似乎有一种温馨的气息,在父子二人之间流动,可我这个旁观者的思绪,却在不断的游离。
“康王在我和舒七面前,自称为父而不是孤,那他是以家礼待我了?这是否意味着,就算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是对我无害的。
他有必要一见面,就揭穿我的身份吗?
难道他是在提醒舒七,别在他面前玩花活,老子什么都知道!
嘿,这对狼父子!而那个奇妙的惘然表情又代表着什么?”我心里泛着嘀咕,只是越嘀咕越有种掉进坑里的感觉。
“你十五姨来康国时,也是你这个岁数,毡车席帽正青春啊!”和缓的声调,似呢喃,似自语,飘忽得像琵琶弦曲中即将消失的尾音。
咦?这话好像是在对我说啊?我摸不着头脑地抬起了头,却对上一双寂寂凄然的眼眸。我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那是怎样的痛啊!才使人憔悴到黯然蚀魂的地步!
我应景似的勾了勾唇线,可惜没笑出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着我的心:“这个康王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我那个逃过地震劫数的十五姨,不是随我父亲回长安了吗?我好像再没听谁提起过她。
难道她没随我父亲去长安,而是嫁给了康王,后来红颜薄命,早早去了。所以,康王见了我,才会触景生情?不对,大大的不对,哪儿有公公头一次见儿媳妇就如此失态的?那是为什么?”
我狐疑地望向舒七,舒七的脸上布满了阴云,他低低地呢喃道:“你的十五姨,在承仁二十年春,嫁给我的大哥做了续弦。后来,后来---,你当时还小,很多事情不知道,以后,我慢慢说与你听。”
“原来我的十五姨嫁给了康国世子,也就是康知日的父亲。康知日的父亲不是死了吗?那我这个十五姨呢?我怎么没听爹娘提起过啊?”我不断地琢磨着,却没琢磨出道来。
低沉的声音,从腐朽的身躯里发出。带着苍凉的叹息:“你可以慢慢说,为父却等不起了,你们随我来罢。”香檀龙头拐杖在步辇上顿了三下,又向右侧的庑廊一挥。
舒七默默地拉起我的手,随着步辇,穿过长约300米的庑廊,庑廊尽处,是十二扇白檀香木制的双面镂雕屏门,屏门后面 ,又是一道鎏金狼头铺首宫门。
步辇停在了宫门前,康王示意舒七和我将他扶下步辇,他手中的拐杖一挥,跟随的宫女、太监退了下去,
推开宫门,高大疏朗的宫殿正面,悬挂着一副“昭辉德表”的匾额。殿内安放着康家宗族神主牌位的神龛。我的心里惊疑不定,却不得不接过舒七手上的香,在康王的催促下,按康家子妇的身份,依着顺序,恭敬地行了大礼。
一圈下来,我的腿跪得直打软。我头晕眼花地走到雕花格子大窗的背光处,将自己淹没在朦胧的暗淡里,默默地转着心思:“现在有一点可以肯定了,康王对我没有恶意,否则,我的头白磕了。”
想到这儿,我的目光掠向这个形毁骨销的老人,康王跪坐在大殿的蒲团上。似乎进入了冥想状态,他的眼眸宛如落入水底的墨玉,黑沉沉的。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 似乎将他脸上的皱纹刻进了骨子里。
舒七依偎在他的身旁,为他轻抚着胸口,我向舒七递了个眼色,躬身走上去,跪了下来,柔声劝道:“父王,天色已晚,这云石地面太凉,不宜久坐,我和康延那扶您回宫罢。”
波一样的光影在康王的脸上徐徐流动,似一滴水珠落进他的眼里,溶化成透明的忧伤,又随着光影的游移而缓缓滴下。
我的心没来由的一跳,嘴巴张了张,想劝慰几句,又无从说起。低缓的声音透出苍老的疲惫,令人听得发酸:“好孩子,还有一处你得去拜祭,才能全了礼。扶我进去吧。” 又是这种奇妙而惘然的神情,让我理不出一丝头绪,只能在舒七的暗示下,顺从地扶起康王。
再往里走,是明亮深邃的后殿,殿内悬挂着一副“义烈忠胆”的匾额,殿中及左右两边次间,仍然安放着康家亡灵的神主牌位。只是每个木雕神龛后,都挂上了画像。
冰凉的地面倒映出斑驳的阴翳,让我的心沉重得发抖。我的目光在那些画像上流连,早已失了分寸,有大不敬之嫌。而脑中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承仁二十年的那个秋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康王一家遭受了灭顶之灾。
一些记忆的残片,终于浮上了心头,承仁二十年,西域和吐蕃有一场冲突,好像并没引起大的战事。只是康国在这场冲突中失去了世子。也就是我那十五姨的丈夫,在承仁二十年为国捐躯了。而吐蕃也没占到便宜,这场冲突不久,吐蕃王涅赤鹘就死了。
舒七的眼眸沁出愈来愈浓的血丝,一股暴戾之气在他的周身鼓荡。我的目光泛着泱泱的暖意,在他的身上隐隐流转,却化不开黑夜般的阴沉。反而,让我漫生出一种胆战心惊的颤栗。我禁不住在这凝重的气氛里,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一直匍匐在地的身影,蓦地直了起来,康王微睁着深黑的双眸,毫无焦距的,却又十分专注地望向窗外,仿佛在捕捉着什么。
舒七走到烛台前,拿起火折,准备点燃蜡烛。康王的声音仿佛沾了暮气,缓得发沉:“延那我儿,勿动烛火,你逝去的兄弟、姐妹们来看我们了!” 低缓的声音吐出吟唱般的经诵,似乎在祈祷着灵魂的彼岸转生。
一股寒意渗进了我的血脉,我哆嗦了一下,挪动着僵硬的身子,向舒七靠了过去,舒七庄重地拉起我的手,重新跪了下去,面对一副画像默默祈祷。我低下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扑通一声,康王想挣扎着站起来。却摔倒在地,我和舒七急忙上前去扶他,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要过去。他用拐杖做支点,缓缓地抖动着身体,一点一点向上。
终于,他顽强地屹立在空旷的大殿上,一股血性的豪情从行将朽木的身体里破茧而出。禁锢在王袍里的魂魄,似乎一下子苏醒过来,迸发出鲜活的生动。
康王黑亮的瞳仁,射出一道迫人的威严,炯炯有神地看向舒七,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延那,将承仁二十年秋的事情,说与你娘子听听,她虽是女流,可也是我家的子妇,怎能不知我家的血海深仇。”
舒七尴尬地扬了扬眉,躬身施礼道:“谨听大人(父亲)教诲,他神色凝重地转向我,浑厚的声音带着浓烈的情感:“承仁二十年秋,吐蕃王一面遣使向先帝求亲,迎娶我朝公主。一面亲率骑兵,与食国合兵十万,分三路进攻疏勒。适逢疏勒地动不久,城池毁坏,几乎无力抵挡。
疏勒王急忙向朝廷及西域各国求援。而先帝误认为吐蕃王为求娶公主,假意示威。故而迟迟未发援军。
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父王与我养父(舒同道)不得已采取了围魏救赵的计策。由父王统帅西域各国召集的五万骑兵。抄牧道直插吐蕃后方。
而我养父(舒同道)率领的三万人马与吐食两国联军正面交锋,这场战事极为激烈。大哥、四哥、五哥,还有几位姐丈皆英勇战死。
吐蕃王见后方着了火,便采用迂回包抄的战术,分出五万人马,攻打康城。守城的二哥、六哥本想将一座空城留给敌军,再乘夜合围。
不幸中了埋伏,全家被俘。二哥、六哥为了全家老少及康国百姓,当即诈降。暗中派人与父王通了消息,准备里应外合,夹击敌军。
谁知内庭宦官中藏有吐蕃奸细,致使计划泄露。攻城主将—食国的松哈布当即大怒,将我康家一百二十一口全部杀害。只有知日,因一直养在宫外,逃得性命。
父王接到凶信,五内俱焚,誓与西域共存亡。在援军赶到后,父王在路河谷设下埋伏,亲手杀了松哈布。血洗了食国的军队,而后,养父又偷袭成功,重创了吐蕃军,吐蕃王涅赤鹘带领残部二万人马狼狈地逃回吐蕃。不久死去。可父王的腰腿也受了重伤,朝廷年年派御医前来诊治,却未见成效。”
沉痛悲愤的声音在大殿里嗡嗡回响,而我的心头似乎多出了一块石头,让我有种气儿都喘不均匀的压抑感。也许,发生这场战事的时候,我还小,又刚刚在地震中失去母亲,受了惊吓。
我爹娘怕我的心灵再受到创伤,便刻意封锁了一些不好的消息,等我长大了,年头也久远了,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大多是一鳞半爪,平淡了许多的故事。
一股暖意顺着指尖层层蔓延过来,舒七的大掌包裹起我的双手,他的手指慢慢柔捏着我的指尖,为我舒缓情绪。
我在黑暗里一条一条理着脉络:“康王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拿出来抖落,一定有他的目的。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从舒七的这身打扮来看,康国的政局在今天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一定和舒八的到来有很大的关系。
从舒七的叙述里可以推断,康知日的母亲出身低贱,不然,一个王子怎会养在宫外,而不被康氏王族认可呢。
若是没有这场灭族的浩劫,康知日如何能成为唯一的继承者?可惜,现在有了唯二,所以,铁定的局面被打破了。
舒七应该是康王在无意中保留下来的血脉,估计,康王当时也没想到舒妈怀孕了,哈哈!
舒妈虽是俘虏,却是突厥部落的公主,按这个时代的血统划分,舒七的出身比康知日高贵。那么,在打破唯一继承人这个模式后,舒七继承王位的可能性要比康知日大的多,这就是燕皇只封康知日为翕侯,而不是世子的原因吧,舒七是燕皇早就布下的一枚棋子,目的在于更好地控制西域?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的情势应该是,燕皇似乎对康知日不太满意。于是,找了一个替代者或制约者—舒七。
舒七今天穿了身燕国侯爷的官服。这身官服让他有足够的气势,与康知日抗衡,燕皇也在告诫康知日,你不是康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
那么,康王会怎么想呢?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况康知日是他亲手养大的,膝下能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对于失去诸多亲人,又无法再有子嗣的康王来讲,该是怎样的慰籍啊!所以,康王将舒七和我叫到祠堂,应该有这样的目的-------。”
我走到康王的身边,嘴角漾起一丝涟漪,柔如春风地说道:“父王累了,还是坐下来训诫儿臣吧。”在我的示意下,舒七将几个蒲团叠在一起,扶着康王坐了下去。
我跪在康王的身旁,摆出一副沉痛地表情,慷慨激昂地说道:“原来我家的荣光,是用众多亲人的生命换来的,父王放心,胭脂虽是女流,却也知“齐家之本在于和顺”。
于今,父王的骨血,只剩下延那、知日二人了,儿臣相信,他们叔侄二人一定会同心协力,守护好祖宗留下的基业。”
康王的眼眸深邃而明亮,他抖动着嘴角笑道:“果然是秦智明的女儿,不同寻常。”深沉的语调不疾不缓,却直扣人心。让我的心一颤,这是褒,还是贬啊。
康王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他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低缓柔和地说道:“胭脂,你是个有大量的好孩子。知日从小被我宠坏了,若是他有怠慢你的地方,你这个做婶婶的,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只是,知日不知天高地厚啊,有勇有谋,而无忍。无忍何能成大事?
他虽然逼宫未果,却不会放下心思。而我这个祖父不能不为自己心爱的孙子留条后路。所以,胭脂,无论日后如何,你一定劝延那,留他一条性命。为父不忍看到骨血相残。”
什么?康知日想□□宫啊?怪不得康知日要当一日之王呢,怪不得舒七那天下午不知所踪呢,怪不得舒七会为我下跪,怪不得燕朝派折冲骑来康国呢,怪不得舒八要保护舒七回城呢-----原来,舒七在暗中布署,一切都是为了麻痹康知日。
我深深凝了一口气,也许,将生命的流程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是我的一个错误。
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点地压来,暗沉的色彩笼罩了整个殿堂。纷杂的思绪,好像游丝般细弱的光线,在明明灭灭的大殿里飘荡。
“康王在舒七面前如此评价康知日,是否也是向舒七暗示,康知日成不了大事,所以----。”
舒七缓缓地对着康王跪了下去,他一下子咬破中指,对天发誓道:“康延那对天起誓,诸位神明共鉴,若我手上沾了自家骨肉的鲜血,天打五雷轰。若我今生有负胭脂,便让我现世现报,断子绝孙,万箭穿-----”
我急忙上前捂住舒七的嘴,低声唤了一声:“七郎。”心里却在琢磨:“他是七狼啊,还是七郎?”
舒七掰开我的手,将话说了下去:“拜请天地神明共鉴。若我今生有负胭脂,便让我现世现报,断子绝孙,万箭穿心。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热热的呼气吹拂着我的脸庞,仿佛春风般的缠绵,我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人的表情,却只看到一双晶亮的眼眸在对我微笑。
似乎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顺着花窗的纹路溜了进来,在暮蔼沉沉的屋宇里游动。却让人抓不住它的脉络。
人生何尝不是一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转一圈是一个样子,再转一圈。又是另外一个样子,谁也无法预测,谁也无法约定。好似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那么,为什么不打开心中的一扇门,看看会遇到怎样的风景?也许,正是因为这次的回顾,才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给自己留一个诗意的空间吧,也许,它值得自己用心血去浇灌,去经营。
舒心开怀的朗笑,震动着我的耳膜。随着波动的气流,飘来和缓坚定的声音:“不愧是我康佳拓的儿子,有情有义,拿去吧,这本该是你的。”
我极力眨动眼睛,想看看康王交到舒七手里的是什么,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很快地匍匐在地,浑厚的声音恭敬地响起:“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王的期望。”
康王扶着我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久久停驻在我的脸上,仿佛在凝视着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
我的心狂跳,思绪在温热的血液里彷徨,暗自疑问:“难道还有什么状况?”
低沉的声音,仿佛缓缓漫来的潮水,在黑暗里漾动:“胭脂,当初,若不是你大人极力劝我,将延那送往长安,请舒夫人教诲,并替我安排了一切事宜。
我现在如何还能拥有自己的骨肉,所以,人不绝我嗣,我亦不绝人嗣。你就放心留在康国吧。
为父这张老脸,还能卖几次。你带过来的那些人,我已吩咐户部将其纳入卫所军簿,我会另外拨些奴婢、乐户给你。
等为父选个好日子,把你们的亲事办了。延那就可以带你去疏勒,探望你的外祖母了。”
耶!我的心在雀跃中怦怦直跳。如果关五伯等人以陪嫁仆从的名义在康国安居,那么,他们的身份只能是贱民。没有人身自由。
现在,康王将他们纳入了卫所军簿,他们的身份就是为王族服务的军户了,这在康国可是比平民还高的身份啊!
无言的感激在我的胸中激荡,我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衷心地感激道:“多谢父王成全,心安处是故乡,今后康国就是胭脂的故乡了。” 只是在这满溢的狂喜中,我的心里还是多了一丝隐隐的担忧。我的外祖母怎么了?是病了?
舒七也随我跪下,磕头道:“多谢父王。”
康王愉悦地笑着,他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烁着华光异彩。低沉的笑声让沉重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鲜活起来。
他轻轻拉起我,柔缓地笑道:“胭脂,为父还真怕你被延那欺负了,所以,为父要当着你的面,替你向延那问几句话。”
康王转过头,声音严厉地对着舒七说道:“延那,你听见了吗?”刚站起身的舒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康王低声笑叹道:“我的儿子就是伶俐,延那,我来问你,你为何要在中途将胭脂劫走,而懒得到为父跟前讨要,要说实话啊。”
舒七动了动喉咙,似乎在吞吐着唾沫,他迟疑地说道:“儿臣听闻太子爷,也就是今上欲将胭脂送到父王处,让---让父王收为义女,再将其嫁回郦家。所以,所以----儿臣,想起了秦九叔的嘱托,便拼了性命将胭脂劫走。”
耳边传来宛转的低叹:“延那,你就这么不信任为父?为父仗着满门的忠烈,为自己的儿子讨回从小定亲的媳妇,应该不难吧。”
舒七期期艾艾地说道:“儿臣是怕父王为难。郦明泽救驾有功,又是难得的人才,今上也是求贤若渴啊。”
“还有一层吧。”康王咬牙切齿地说道:“若是胭脂是个貌丑的女子,你也好任意处之吧。” 我的手在抖动中握在了一起,却又无力地松开。
黑暗中传来惶急的声音:“父王将儿臣说的太不堪了。秦九叔对我恩重如山,当初,若是儿臣不愿,儿臣又何必接过指环,儿臣也算一表人才呀,在京城时,多少名门淑媛愿为我妻。
只因儿臣心有所系,一直蹉跎至今。做儿臣的不怕父王笑话,儿臣与胭脂通了几年的书信,对于胭脂,儿臣早已心动神遥。后来,儿臣在龟兹见到真人,更是决意非卿不娶。又如何能将她拱手让人呢。”
和缓的笑声在我耳边不断起伏,康王十分开心地说道:“你秦九叔给你的手帕,你可收好啊,为父就给自己的儿子留点薄面,延那起身吧。”
康王将我的手拉过去,放在舒七的手掌里,他眼眸晶亮地看着我们,和蔼地笑道:“胭脂,你父亲对你们可是慈心一片啊,若不是如此,你们两个冤家,如何能携手穿行戈壁?从互相猜忌,刻意做戏,到合抱取暖,困苦与共。”
胭脂的烈性,延那可知道了?延那的臭脾气,胭脂在安家也领教了吧,你们做子女的,可别辜负了父辈们的苦心啊。“
我倒,原来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啊,我望了望窗外已升上来的明月,似星星般眨动着眼睛,恭顺地说道:“儿臣定不辜负父辈们的期望。”
心里暗道:“这不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你们可是骗我在先啊。”
淡淡的月光洒在雕花窗棂上,透过窗棂繁复的纹路,在光滑的地面上映出一个个光圈。让人看不清脚下的深浅。
我的思绪仿佛月光一般蔓延:“这个康王,不愧是王者,揣摩人心的功夫了得,一番话说得高明之极!从字面上看,他仿佛真怕我被舒七欺负了,一再张罗着替我做主。其实他是在为我解惑,
也许,刚与我见面时,他只认为我是个单纯的小女子,听别人称赞几句,就能放下心思。
其后,他听我说了一段关于家和万事兴的潜台词,发现我是有些见地的。他便开始担心我是否暗藏着猜忌。
于是,他打着为我讨公道的幌子,与舒七一唱一和地说出劫持我的—部分真相。让我看清舒七对我的好,对我的痴。
舒七之所以在半途中劫持我,主要还是怕我一到康国,郦明泽就会亲来康国求娶吧。
而那个昭德帝如此安排,是怕益王拿手中的遗诏较真吧,毕竟,他刚坐上皇位,凡事要以和为贵,力求朝政稳定。
因此,他才想出这条计策,为我置换一个身份,既可成全我和郦明泽,又可在益王知道真相后,有个推脱的理由。这也是郦明泽为他效力一个条件吧。
可昭德帝没算到舒七这厮的胆忒大了,竟然,在中途将我劫走!
从昭德帝想将我托付给康王来看,昭德帝对康王应该是非常信任的。那他对舒七呢?舒七对他怀有异心?
昭德帝因为不知道我和舒七自小订过亲,才放心地让舒七在城门口拦截我?
绵延的思绪,似乎触动了冰山的一角,让氤氲如雾的往昔,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滚动。
清风徐徐拂来,树影婆娑地摇曳,仿佛在渲染着一种无法诠释的情结,我的心好像多了道枷锁,勒得我生痛。
一双纯粹的眼眸,沉淀着月牙泉水般的透明,毫不掩饰地向我漫漫漾来,层层叠叠地诉说着真挚、深情。
我的眼中倏然蒙上一层薄雾。潮水般的思绪一下子搁浅。“人生如戏啊,百般作戏,不过,为名利二字。”左右逢源,夹缝生存是舒七的拿手好戏吧。
沙漠迷途时,是谁将最后的胡饼留给了我,夜寒难耐时,又是谁的怀抱温暖了我,并从容镇定地带我走出了茫茫戈壁。“何能知人本性,唯患难耳!”
我和他的亲事,毕竟是父辈的玩笑罢了,谁会当真呢?只有他当真了吧?后来,他虽赢得了指环。我父亲也没在公开场合中,承认过他这个女婿啊。
那么,昭德帝又如何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呢。就是知道了,木已成舟。他要是默认了,对他有利,也有害,就看他下步棋如何走了。
按常情推测,我是个女子,又是在外抚养长大的,与秦家无太多感情、联系,他放我一马的几率极大。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一片温暖。不禁盈盈地抬起眼睫望向舒七。
好像有一把温温的熨斗,温熨着舒七皱起的眉头,一眨眼儿的功夫,就将他皱着的眉结熨平了。
我和舒七扶着康王缓步走出了祠堂,柔柔的月光穿过层叠的空间,如水一般包围着我们。一点一点,浸渍、渗透、熔化。
迤逦在地的身影慢慢地铺展开来。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分不出彼此。难道这是天意,我们终究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