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我懷念的 ...
-
成田機場。
入夏前天氣總是微微滯悶,這個國家,這塊土地,總還是帶著她熟悉卻欲逃離的氣味。
清源夕宇仰起頭,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外張開畫著精緻唇妝的嘴,接了一滴從天空逃逸的水珠。那一瞬她想起了很多事,但那些事情也都已變得模糊不清,像融進雨幕的荒蕪背景,即使想看也無從看起。自己骨子裡那種曾被嘲笑的多愁善感還是一點沒變,中國有句詩詞說得好,為賦詩詞強說愁,她大概就是這種根深蒂固的矯情性子。
所以她終歸還是回來了,哪怕當年她是離開得那樣匆促,走的時候一個送的人也沒有。
機場大門外停著很多巴士和計程車,夕宇沒心思等待,招了部計程車來,司機殷勤地替她搬過其實並不太多的行李,問道:「小姐上哪兒去?」
夕宇似乎有些恍惚,頓了一秒才回到:「東京車站。」
時差關係她精神有些不濟,迷迷糊糊睡去,等到她再次清醒,車子已經進入東京都了。
夕宇從車窗外望去,這座城市顛倒的情緒太過沉重,經年累月潛伏在每朵倦極欲墜的雨雲中,凝成匆匆旅人嘴角一絲疲憊紋路。每個人都是千辛萬苦想要在城市角落謀一個生存的位子,每個人生都是千瘡百孔。
這麼多年過去,他們終究都不能再是當年高中裡呼風喚雨的神氣。若說離去那些日子她想通了什麼,大概就是每個人,無論她喜愛或厭憎,其實都是很辛苦地想要活下去,活得好,活得值得。
車子停在轉角,夕宇付錢下了車,執一把黑傘穿過熙攘人群,街道彼方暮色濃重,從被大樓稜角切割得亂七八糟的天空一端緩緩沁入這個瘋狂運轉的城市。她環顧四周,手機忽然就響了,還是舊時的卡農音樂,屏幕上的名字撫平了她因時差頭痛而微皺的眉間:「桃子!」
桃井五月招牌性的一頭粉紅長髮剪成俏麗的及肩造型,向來甜美的五官被歲月浸潤得更加柔和別緻,夕宇遠遠認出站立在路燈下等待的她,那抹鮮妍色彩跳躍出一片灰暗色調,映入久別雙眸。五月向她奔去,張臂毫不猶豫擁抱仍有些遲疑的她。
悠揚的卡農還在響,夕宇一手滑掉接聽鍵,終於潸然淚下。對,這麼些年,她在人後還是個愛哭鬼。
十年有多長?把疼痛的記憶都包裹成溫柔的曖昧,像一口回韻無窮的清茶,看似甚麼都淡了,其實也是什麼都還在。
邊敘舊邊坐上五月開來的車,她楞忡間看見對方微微戲謔的臉色:「妳是不是沒想到我會開車了。」
夕宇老實地點頭,五月動作十分流暢熟練,顯然早已不是新手:「是阿大教我的。別看那小子莽莽撞撞,他的車開得很穩。」
夕宇頷首,沒漏看她纖長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鑽戒,掩飾過未能問出口的困惑。畢業後五月以眾人意想不到的速度結了婚,對象卻不是他們認識的任一人,只是一個平凡上班族,照片裡五官在她眼中亦是平庸,甚至是最沒存在感的哲也都比他多了氣質。夕宇微微側頭,窗外迅速流逝的風景已多有變動,連他們也是避不掉改變。
五月果然開得很穩,她朦朧間只覺得自己恍神了一下,等紅綠燈時一雙手溫柔蓋上毛毯,上面有熟悉的清甜香水味,她微微動了下又沉睡下去。五月喚醒她時車子已經停入醫院地下室,她迷迷糊糊掙扎著起身,聽見五月似乎在駕駛座上接起一通電話。
她原先只是懶懶聽著,直到一個熟悉的稱呼躍入耳中,一瞬劃過記憶深處。她倏然睜眼,轉頭望向五月。
「赤司君,我們到醫院了。...嗯,我和小夕。」
不自覺坐直身軀,她轉頭看見五月安撫的表情,卻見她突然將手機掩過,用口型極輕地詢問:「赤司想和妳說句話,可以嗎?」
赤司征十郎。她已經多久,多久沒從熟識的人口中聽見他名字,儘管電視螢幕偶爾會出現他出席商業活動的身影,也是隔著人群無數,她看著他淡漠神情一年比一年高傲沉著,歲月把他雕琢出絕世名劍般的孤冷超塵,或許再也無人知道他也是個活生生有喜怒哀樂的人。
夕宇來不及多問,近乎本能地接過了五月的手機,開口一瞬才感受到自己的緊張:「我是夕宇。」
電話那頭的聲音幾乎是刻入骨髓的熟悉,只在那震動耳膜的一瞬,那音色,那稱呼,隨著防備崩落全數湧回她的腦海,鮮明到其中十年彷彿不曾存在:「好久不見,夕。妳剛回來嗎?」
聲音忽然柔軟得不可思議,像那些青春驕傲的年歲,她總也是不自覺地放輕了語調,在那人面前,寧合歡悅地說她想說的話。
十年不見。你過得好嗎?但她問不出口,甚至連到了嘴邊的名字也凝在舌尖。征,征。這個名字已不該由她來喚:「對,今天的班機。」
「妳怎麼,突然回來了?」略微有些突兀地,赤司清冷如月的聲音直率地問起,那短暫不到一秒的停頓昭示他問語的遲疑與探詢,一時間兩人都是沉默,五月輕輕拉開車門出去了,車裡只剩她凌亂心跳和赤司沉穩的呼吸聲交錯。夕宇突然發現自己很不爭氣地想念這把音色,歲月過去將過往沉澱成睡去的美好夢境,一切此刻都令她懷念得不真實,卻也更襯托出現實--一切都已不同以往,所以儘管有些話聽來矯情,她一定還是得說。
「你放心。我回來不是為了你。」若是從前,她定然是會用充滿諷刺的口吻,針鋒相對地說出這句話。但此刻她的聲音徐緩平靜,歲月雖淬鍊得她氣質更加深沉高冷,卻也給予她一種近乎寬容的溫柔。以前那個會站在他面前昂首不肯退讓一步的少女,不再如薄銳刀鋒迫人冰寒。沉思了短短片刻,她緩緩說道:「只要看你過得好我就放心這種矯情話,我說了你也不會信吧,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過得不好,我一定會更難過。所以你要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
他沒有再多說話,夕宇略略有些尷尬,輕聲地告別:「我掛了,保重,赤司。」
夕宇眉間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緩緩漾開,她回來不是為了他,但確實,無論是愛或回憶,她都將他珍而重之安置在心底。哪怕,赤司或許早就都淡忘了,十來歲年少輕狂的無知愛情怎能敵過歲月漫漫現實。
夕宇下了車,淡淡對五月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將手機還入她手中:「我們快上去吧。」
幾十公里外高聳入雲的辦公大樓中。
加班的人在燈火通明中來來去去,雙眼含著長年積累的疲憊,穿梭的路徑一次都不曾經過最裡間設有專門通道的社長室,那位神秘的年輕社長是他們疲憊之餘茶餘飯後的好話題,卻鮮少出現在人前,偶爾匆匆瞥到一眼,那個西裝革履的身影也是彬彬有禮卻甚少與他們交集。
隔著重重長廊與鑲著瞳膜鎖的門,偌大的辦公室中此時唯有一人。
臨窗而立,面對滿市絢麗燈火,聽著那端的女聲安靜地道別。
緩緩放下手機,指尖薄薄掠過西裝織物細密紋路,一點一點貼上冰涼玻璃。夜色倒映玻璃窗外繁華卻蒼涼的世界,反映進那雙不得不練就無波無攔的眸子。赤紅眼底一片靜到了極致的荒涼在不動聲色蔓生情感,像凍土鑽出的第一支綠芽,或像久已蒙蔽的天空現出第一絲晨曦。他的聲音低緩到無人能聽見,像偶然拂過的凌凌和風。
「如果我說,我真的過得不好呢。」
妳還會像十年前一樣,對驕傲的我伸出手嗎?